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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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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行意识回还时,头脑昏沉,四肢沉重,好似睡了半生。

分明燥热难耐,又不由生寒,酸痛疲倦同来,重重压在身体五端,令她动弹不得。她吃力地睁了睁眼,视野朦胧,烟雾缭绕,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有个模糊的轮廓。

模糊但是熟悉。

梦里前尘未消,今朝记忆翻涌。她似乎梦到宣天阁受刑,同样的轮廓出现在昏昏视野里。记得生死之际、隧道尽头,仍是这轮廓,被天光勾勒。

好像也梦到学宫初见,皇姨母说,她该唤他——

“表哥。”

堆积在胸的浊气随之吐出,她终于清醒。

耳边是愈来愈响的殷殷呼唤,她努力睁眼,简陋的营帐映入眼帘——

不像牢房,不是王府。

赌赢了。

“你想说什么?”对方先是催问,后觉不妥,语调一转再道,“不急,我去叫御医。”

这是哪里?怎么会有御医?

她刚要细想,就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不得不停下来。对现状一无所知,身体又难以动弹,这让她深感不安,几乎是发自本能地开口:“表哥,别走。”

她得留住他,尽快找到答案。

但这幽微声调落进旁人耳中,意味却是大不相同了。

听到久违的称呼,赵结油然欢喜。往日奉行撒娇耍性的那些伎俩一闪而过,他挥去浮想,心中歉疚更甚。

再刚强的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

她伤重虚弱,痛楚难捱,刚刚跨过生死之线还魂人世,常年掩藏的脆弱在昏沉时不由自主地显现,出于本能地想要一个依靠,实在是人之常情。

赵结坐回床侧,轻轻托起她手掌,满眼疼惜地凝望着她。

摒弃盘算,忘却言语,听从本心,他是她想依靠之人,也是她唯一能够依靠之人。

她没恨他。

说来匪夷所思,但若是她,倒合情合理起来。

如果要论世间有谁经此磨难还能不怨不恨,也唯有如她这般至善慈悲之人。

日夜煎熬着自己的忧虑惶恐烟消云散,赵结转忧为喜,但觉于心有愧,决意对她倍加呵护,自此寸步不离。

他道:“放心,我不走。”旋即扬声唤人。

气力不支,奉行并不踏实,得到确切回答后稍安心些。身躯渐渐松快,神思逐步清明,脑海不再浑沌一片,耳中世界越发清晰。

她能听到布帘摇荡,步履慌乱,重物叩地。

是侍女御医听赵结急声传唤,误以为施针未成,惴惴不安进了帐,齐齐跪倒等候发落。得知奉行无恙且已醒转,惊魂甫定,依着赵结吩咐各司其事。

御医请过脉后道:“娘子已经熬过了第一关,性命暂时无忧。此后五日若无发热症状,就算是熬过第二关。周身创伤大都能在半月内愈合,双手掌心伤及筋骨,则需长期仔细养护,百日内或能痊愈。”

因帐中还有侍女,御医有意隐去了她的真实身份。

奉行清楚自身伤势,兼之身强体健,向来恢复得快,这回至多半月就能活蹦乱跳。

御医约是怕事后受罚,故意夸大了伤情。怎奈赵结精通岐黄,偏还被这御医唬住,就着外用内服的药、养气补血的法、生肌祛疤的方,细问御医许久。

两人始终没有聊到有用的话题,她听得犯困。直到问答声停,耳边忽有热息扑来,她猛地醒神。

赵结贴耳与她道:“茹悲,可听清了?”

原来是问给她听的。

可她实在没有力气,不想开口,眼皮亦沉,只将指尖虚点两次,落在对方掌中。

赵结又问:“可需水食?”

不知统共昏睡了几日,她竟不觉饥饿,也不觉口渴,只觉口舌苦涩。想是被喂过不少汤药。不过现在身子过于困乏,诉“苦”不便,也就忍了。她不是怕苦的人。

久不见她动作,赵结了然道:“你再歇歇,过会儿该换药了。会有些疼。”

疼就疼吧,她不是怕疼的人。

说话间,侍女捧来新药,掀开蔽体薄纱替她清创换药。

伤口深浅不一,形状各异,愈合程度亦不相同,药水药膏纱布擦来敷去,或疼或痒,或灼或麻,闹得她头晕心慌,频频打颤,喘息不觉急促起来。

赵结留在床畔,没有退避,只移开了目光。帐内动静尽收耳中,五脏六腑被她颤抖的喘息狠狠绞住。胸腔约是因此气滞血瘀,令他呼时憋闷,吸时刺痛。

一呼一吸,痛闷交加,仿佛与她通感。

他抚按心口,愈发关切地问:“是疼吗?”

疼吗?

她早就不怕疼了。

哪怕伤痕累累、千疮百孔,只要咬紧了牙,什么疼都奈何不了她。她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可刚说出个“不”字,眼尾就莫名沁出泪来。

一瞥即收的目光捕捉到了泪光,赵结一窒,轻轻捏住她指尖,试图宽慰她:“别怕。”

原来是他。

她记起了梦中往事。

受刑那日,老师和师兄都在钦安殿替她求情。刑罚过后,扶起她、极其生硬地安慰她“别怕”的人,原来是他。

害她受伤,还要她别怕。

少时如此,而今亦如此。

三言两语的关心,听着好听,毫无用处。

她紧闭双眼,无动于衷。

侍女低声道:“太子殿下,还剩胡善娘子掌心的伤……”

赵结始终坐在奉行身侧,侍女们换药时多有不便。其余伤口都已尽量处理妥善,只剩掌心伤口药未换,但奉行右手被他扣在自己掌中,侍女们实在难以动作,不得不婉言提醒。

“你们退下吧,我来。再备些清淡饭食在炉上温着。”赵结接过药,目光规矩地收拢在奉行右手处。

他屏住呼吸,收紧胸腔,扼住心跳,谨慎利落地解开层层纱布,细致轻柔地清创换药包扎,唯恐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加重她的痛楚。

也的确不痛,只有些微痒意自患处萌发,挠在心口。

奉行心想,赵结若是郎中,定会是个好郎中。

可惜是太子。

太子殿下系好纱布,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说些诸如 “‘不用担心’、‘只管休养’、‘其他交给我’” 的话,再三叮嘱她:“一旦觉得渴了饿了,记得告诉我。如果没力气说,动一动手指就好。”

她懒得回应。

帐内静了些时候,侍女端来药,说是御医新开的方子。赵结搁下驱蚊的小扇,再喂她吃药。

一勺药灌进口中,酸苦瞬时充满口腔。

为免被这样一勺一勺的苦汤折磨,她不得不动一动,摸索着戳了戳。指尖正正落在赵结腿部,力道极其轻微,再隔层衣物,落点处的朦胧触感像被细绒轻轻拂过。

赵结心尖一颤,愣了片刻,试探道:“烫?”

她蓄了蓄力,轻飘飘呼出几个字:“扶我起来。”

“可你的伤……”

赵结还在犹豫,就见她眉头微蹙,嘴角耷拉下来。这是恼了。养病最忌情绪起伏过大,他不好逆了她的意,唤来几名侍女。

侍女围在四周托她坐起,薄纱滑落几寸,伤躯未着寸缕,露出伤药斑驳的肩颈。

人尚昏睡时,赵结为她查看伤势、冷敷镇痛,无暇顾虑其他。人一醒来,再正视赤身薄纱,赵结心慌撩乱挪开视线,所幸侍女眼疾手快重新拉起薄纱,没叫他尴尬太久。为免再陷窘境,他索性背过身,药碗交给侍女。

即便再三小心,挪动身躯也免不了扯到伤口,奉行那厢忍疼催说:“碗。”药碗捧到嘴边,她就着碗把药吞尽。

赵结见状,顺势问:“再吃些粥?”

新药味道怪异浓郁,冲得她恶心反胃,急需些水食压上一压,因而没有推拒。等稀粥入口解去苦涩,胃口也被勾起,一碗粥吃得干净。

侍女们扶她重新躺平后自觉退开。没一会儿,帐外闹嚷起来。赵结本打算出去看看,想到答应过奉行寸步不离,只唤了人来问。

“是那些熇州灾民,听说胡善娘子醒了,能吃下饭,高兴着呢。都想来见见胡善娘子,和她说说话。”素缘听罢帐外喧嚷,进帐回禀,说着瞟向奉行,人躺在那里不声不响,像又睡了。

奉行听这声音耳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服了药,吃了饭,她的面部神态丰富起来,生气儿油然焕出。赵结瞧出她在困惑,想着她听了自己曾倾力襄助的人知恩图报会高兴,低声耐心解释:“这是素缘居士,我对夏城周边不熟,全靠她带路出城。因是走的大慈觉明寺后山,那些熇州百姓问了缘由,执意跟来帮忙。所用营帐、饭食、药材,都是太平药行夏掌柜所赠。”

药食起效,她找回点儿气力听他讲述。赵结话里话外遮遮掩掩,但不难看出,他应是和季真闹掰了,所以不得不临时征召熇州百姓作为武力随他出城。

她问:“筝?陆?”

赵结瞥向收在床脚的木偶,默了片刻。

在事发地点附近,他不仅找到这只木偶,也找到了逃筝。

找到逃筝时,她正倚着株巨大桐树,怀抱这只木偶,手握半截刀刃,身边伏有两具狼尸。她状态不比这两匹狼好,被野狼咬得体无完肤,断了条臂,失了只脚,满身血迹干涸乌黑。赵结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

没想到,逃筝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嵌在涂满血污的脸上,格外骇目惊心。

“别告诉她。”

说完这句,逃筝一动不动。

咽了气。

赵结替逃筝收殓了尸骨,将这只木偶带回。

逃筝是奉行捡回家的乞丐。为能留下逃筝,她曾生受五十廷杖。这些年两人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不露痕迹地瞒下逃筝死讯,让她不要难过。

可总要面对。

他摆摆手示意素缘退下,像在拖延时间。

半晌等不到回音,奉行有些急躁,动手又戳了戳。

赵结握着她手,思来想去,只说:“暂无音讯。但在你们遇袭的地方,找到了这个。”说完,他将那只木偶小心翼翼地摆在她身边。

奉行双眼睁开一线,先看到偏着头躲避视线的赵结,目光一转便看到那只木偶。

赵结怕她细想,再问她:“是你们落下的吗?”

“是。”奉行抬抬手指。

赵结会意,将木偶举到她眼前。

木偶已经擦洗干净,手脚各缺一只,惨兮兮的。面部预先画好了表情,像是在冲她微笑。

奉行也跟着笑了。

“有些破损,回头再找匠人修补。”赵结看她笑起,精神松弛下来,“已经入夜,你好好休息。”怕她担心,再多强调一句:“我不走。”

她抬起手臂,指尖点在木偶的眼角。

她说:“不用了。”

她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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