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飞飞得到消息赶过去时,已是凌晨,纪禾躺在病床上,脑袋包得像个雪白的大粽子。
马飞飞问:“叫什么名字来着?刘卓?”
纪禾说:“你别乱来。”
马飞飞的眼睛里喷出火星子:“我要废了他。”
纪禾说:“牢饭可不好吃,你想清楚。”
她挣扎着要起来,马飞飞按住她:“你要干什么?”
“回家。”
“回个锤子家!都这样了还不好好歇着!你生怕自己命太长了?”
“医生说缝过针就没事了,在这歇着和在家歇着有什么两样?在这歇着还要钱呢。”
虽然阿桂说好时光会替她出医药费,但他可没说连住院费一块包。
胳膊肘拧不过大腿,马飞飞只能随她出院。
走到医院门口,纪禾发现在门口等着他们的是一个开着轿车、身段风风流流的女人,一张粉脸看不出确切年龄,但肯定比她和马飞飞都稍长。
纪禾隐约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一类型的女人,她用目光问询,马飞飞又惯性地装聋作哑了,嘟哝了句“我赶时间”就扯着她钻进车,迅速把她送回了家。
纪禾下车后,看到车里的两人抱在一起。
家里的一盏老灯还亮着,陈祈年坐在沙发上翻动一本厚厚的大书,纪禾像是习以为常,问道:“怎么还不去睡觉?”
看到纪禾这幅模样,陈祈年吓了大跳,轻轻地问:“姐,你怎么啦?”
他紧张起来:“是不是又碰——”
“没有的事,摔了一跤而已。”纪禾扶着昏沉的脑袋问:“你干嘛呢?”
“看书。”
“到这么晚?”
陈祈年没有说话,纪禾明白过来,说:“跟你说过了不用每天都等我,我不走那条路了。”
“没关系的姐,反正我也睡不着。”
陈祈年说:“姐,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你吃点吧。”
纪禾闻言掀开桌上罩着的锅盖,里面空空如也,“哪呢?”
“我怕凉了,就放在了锅里。”陈祈年跑进厨房,端出一碗尚有余温的饭菜,说:“还有点热,姐,你凑合吃吧。”
纪禾嗯一声,接过他递上来的筷子。
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萝卜,也没往嘴里送,陈祈年看不懂她在想些什么,只好回到沙发上坐着。
看了书页里不过两行字,纪禾又端着碗坐过来,探头瞧了一会,倏然轻声说:“陈祈年,姐平时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姐,你已经对我很好了。”陈祈年说:“真的,你别不相信。”
她点一点头,良久才说:“别看太晚。”
纪禾随便对付了几口就上床睡觉了。她这幅模样一回来,陈祈年也没了看书的心思,刷干净她留在水槽里的碗,就跟着进屋睡觉了。
里屋两张床,一张大床属于纪禾和双胞胎,一张小床在郭润娣和陈永财死后才属于他。告别了睡沙发睡地板睡灶台角落的寒凉岁月,初躺上货真价实的床的陈祈年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太舒坦太踏实了,竟致他好几天噩梦连连。
屋子熄了灯遮了窗帘还是显得很亮——或许是纪禾头顶那只雪白大粽子的原因——陈祈年看着她侧起的胳膊肘的轮廓,隐隐绰绰像浓雾里一艘孤独的海船,挂在桅杆上的白帆有些迷航般凄清的意味。他思索着她那个“摔了一跤”的谎言。
同样的谎言他在两个月前也对小飞哥说过。是姐姐强烈要求的,他能理解,毕竟任谁看到她那幅额角破裂眼睛充血的模样都会问及原因,更遑论向来重情重义的小飞哥。
保守秘密让他隐约有股同谋般的暗喜,然而每当回想起当时情形,秘密的心理就被一种惊惧与愤怒交织成的火焰冲垮。
秋末清凉如涧的月光照在窗帘上,使那块用废弃床单剪成的绣花窗帘如几绺鲛绡,花团在明晦间枝枝蔓蔓地舒展,仍然没什么睡意的陈祈年伸出指头,拨开一角,看见了比中秋节那天要瘦削一半的月亮。
中秋节的月亮圆润而温婉,像只发光的珍珠蚌。自迷上炼金术后,陈祈年便每晚外出找寻破铜烂铁,他拖着蛇皮袋,手电都没打,浓汤般的月光彷如一盏指路明灯,他捡到一家罐头食品加工厂附近,险些被散发出来的各类海鲜肉糜腐烂般的恶臭熏倒。
两粒漂浮在半空的绿宝石,是陈祈年不经意间瞥见的。他又惊又喜,但很快又失望了。
原来那只是一只猫。猫通体漆黑,唯有两只眼睛绿得邪恶。
他被这只阴阴鬼鬼的猫盯得毛骨悚然,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猫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跑。
猫叫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婴儿,又像个干巴的小脚老太太,总之就是不像猫。陈祈年被这股神秘又邪恶的力量魅住了,目光发懵,心脏咚咚地跳,好像一半魂魄飞出体外跟着它跑。
黑猫跑得飞快,他追着黑猫也跑得飞快,夜风嗖嗖地刮耳削过,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人影跑着跑着竟也变成一只四爪着地的猫。跑到火车的铁轨边缘,草丛中有很多锈迹斑斑的钢轨和轨枕条——他怎么没想到来这边捡废铁呢?
猫又凄厉地叫了声,那一半离家出走的游魂重新砌回体内。好似大梦方醒的陈祈年这才分辨出,那叫声根本就不是猫发出来的。
妖猫居高临下地伏在一簇枝头上,一双幽幽绿眼凝然不动。
陈祈年看过去,对面的轨道边有个男人像只绿皮□□一样趴在一个女孩身体上,男人发出狼亢的吼叫,几乎把女孩泣血涟如的哭腔与呼救湮灭。
陈祈年浑身髭毛乍立,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他哆哆嗦嗦地抓起一根钢轨条,冲过去的时候不慎被道床拌了一跤,磕得门牙松动齿关溢血,他张着血口大声喊:“放开我姐!”
他举起钢轨条往白花花的□□皮上砸了下去,男人突遭痛击,嗷了一嗓子,连忙跳起来,裤头来不及扯,耷拉着掉到膝盖,陈祈年看见一团黑皴皴的让人反胃的东西。
也不知是真的伤及要处了还是怎么着,男人佝偻着挨了一棒槌的老腰,龇牙咧嘴地喊痛骂娘,竟然连裤头都忘了提,剩一梭子可怜巴巴的东西上弹下跳。
纪禾迅速整好衣服爬起来。
正要揽过陈祈年,陈祈年却像发了狂症,高举钢轨条气势汹汹地喊:“你滚!滚——”
男人被这眼睛血红嘴巴也血红的小狼崽骇得呆了一呆,但终归是小崽子,他脸上露出悻悻的表情,试探性地伸出一根焦黄的手指头:“别这样——”
钢轨条砸到手把骨上竟发出铿锵的金属的声音,男人又鼻孔朝天地叫娘。这回他终于缩了胆,匆忙兜起沾泥带土的裤衩,连鞋也来不及穿,搀着腰一跛一跛地灰溜溜跑了。
直到那黄鼠狼似的阴影消失,陈祈年仍然维持着高举轨条的姿势。
纪禾轻声叫了一句,陈祈年却猛地转过身要往下劈——
纪禾一把握住,拍了他一巴掌:“陈祈年!”
陈祈年眼睛微睁,幡然醒转,顿时一股酥麻裹着酸痛细细密密地侵蚀进他两条胳膊肘。他双臂像冬瓜瓤一样跌垂下去,这才觉着捡来的这条钢轨竟然这么沉。
纪禾发现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门牙也缺了一颗,嘴皮齿缝淋漓淌着血。
当然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人是荔湾的老光棍,一个人赤/条条住在铁路旁的棚户里,纪禾本意是抄近道回家更快,不曾想被这老光棍盯上了。
惊魂噩梦般的画面在眼前红一阵白一阵地闪溯。
纪禾蹲下来用手给他擦嘴边的血,说:“你别抖。”
陈祈年看着她说:“姐,我没动。”
纪禾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在打颤。
陈祈年看着,又看着,她蓬头散发,半边脸红肿交加,右眼眼角被打得洇出血块,抖动的黑色睫毛还沾着几滴泪珠。
陈祈年第一次感觉到心脏闷闷的钝痛,就像被人照着胸口打了一拳。
他仰脸说:“姐,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纪禾看着他缺了颗门牙的带有几分滑稽的可怜样,忍不住笑了声,长睫上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轻轻抱住他。背后一轮澄黄的圆月挂在黑鸦鸦的树梢头,乍一看圆月里还印着只黑猫的影子,那猫冷漠地盘踞着,一双眼睛绿得如同邪恶的磷火。
再看时,它却一缕轻烟似的不见了,好像暗夜引发的一场错觉。
那晚月圆之夜后,陈祈年再也没有见过那只黑猫,他有意搜寻了一阵,但很快放弃了。
他记着自己许下的诺言,即保护他姐,因此每到夜晚十二点,陈祈年就走上3公里的夜路去“好时光”等纪禾下班。他背着书包打着手电,书包里藏了把磨得锋利的剪子。
纪禾头一次看到陈祈年出现在门口时吃了一惊。陈祈年立得板板正正满脸大义凛然的样子活像黑脸的张翼德,又像县令府前敲廷仗的衙役,庄严中带着滑稽,很有几分孙猴子穿袈裟的喜感。
明白他的用意后纪禾也不忍心说什么重话,但让他一个小孩子三更半夜在外边晃荡也不现实,纪禾耐心驱赶了几次,最后终于发火了,陈祈年识相地后退一步,就变成了在家里熬夜等她回来。有时候等着等着睡着了,还是纪禾抱他上的床。
纪禾是在后来频发的梦魇里才意识到的,也许当时救她的并不是陈祈年,而是陈永财。
在那瞬间,陈祈年高举着钢轨砸人的发狂模样和陈永财挥着菜刀砍儿子的凶相套娃般重合到一起,除却大小没什么两样,纪禾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陈永财酷吏般的灵魂。
也是在多年以后,纪禾无不悲凉地发觉,尽管她极力避免,但他们身上——无论是陈祈年还是她自己——都间歇性地投射出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影子。
基因的同源性似乎注定了一切都将不可避免地掉入重蹈覆辙的漩涡,陈祈年后来的锒铛入狱很好地证明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