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达盯着女孩素白的脸,光线昏暗的地方,她不说话,便像神龛上摆着的瓷娃娃,极尽文静纤弱之美,若不是他先前瞧见她如何骂人,气势之盛,怕是也难免生出惜弱之意。
他想起大嫂口中种种,道:“今日你那个姐姐为何没来?”
女孩没有说话,一心修她的闭口禅。
刘达于是换了种说法:“祠堂每年行祭礼,是为了镇魂,祭礼前后总有死魂逃逸,但不论什么鬼怪,都会在祭礼后七天内被抓回来。”
他道:“我想是那鬼迷了你心智。”
女孩沉默了半天,终于开口:“她不是鬼。”
刘达便道:“这并不是你一句话可以断定的。你想想,那女人是不是凭空出现,没有人见过她,你也是第一次见她,就这么相信她?”
“所以阿虎的死我并不怪你,这非人力所为,你只消告诉我那女鬼去了哪,趁着今日祭礼,我们请神将她捉来,镇在祠堂下,此后阿虎的死便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刘达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他觉得自己足够诚恳,足以撬开小姑娘的嘴。
女孩却语气有些微妙:“请神捉来,镇压在祠堂底下?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吗?”
刘达觉得这话有点怪,没来得及细思,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倒牌声,门口吹来一阵狂风,摧枯拉朽般拔了蜡。
祠堂顿时漆黑一片。
这下,连唱经声都安静了。
大多人对祭礼本来就烦,这下更是觉得晦气,要不是被家里长辈压来,早脚底抹油溜了。这下蜡烛灭了,牌位又大珠小珠落了一地,便有心思活络的想趁机溜走。
这人刚踏出一步,人群中便传来尖锐的鬼喊鬼叫。
他顿时觉得无语,这把戏小时候玩玩就算了,现在还有人爱玩,看来人的本质就是不断重复。
可下一秒他也叫了起来。
又是一阵狂风卷过,也不知地上的牌位是什么做的,竟就被这样卷得飞了起来,木板在空中碰撞,锵锵地响,像细碎的铃声。
女孩听着那招魂似的铃声,蓦地从凳上站了起来,板凳随着发出“哐当”一声响。
这响声在混乱的祠堂中已经算轻微,却如鼓点般在刘达心上敲了一记,他莫名有点心慌,试图从女孩身上找回掌控感:“这是什么?”
室内漆黑一片,他该是看不清女孩神情的,但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凭着想象,从女孩的嗓音里窥见一个笑。
她嘴唇张开,露出猩红的舌、细密的齿,道:“是人啊,可对你来说,也算鬼了。”
女孩朝门口走去,刘达直觉不能就这么让她走,伸出手要留住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后背仿佛浸在冰凉的井水里,骨头一寸寸结冰,耳边传来女子的低喃:“四弟啊,那晚撞见你,明明说好保密,放我走的,为什么最后抓我回来的也是你。”
刘达没法回答,他齿关都冒着寒气,一说话就哆嗦得不行。
不过女鬼似乎也没打算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感觉身体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整个人沉在一方窄窄的井里,井水寒冷刺骨,但更可怕的是头顶那一块小小的天空。
好像伸出手就能够到头顶的云,能顺着井沿爬出去,与迟来的春日撞个满怀。
可是他永远不会有下一个春日了。
就像她一样。
女孩走出祠堂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
泥像不知道被谁推落,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一块碎片弹落在女孩脚边,她抬脚辗过去,再抬起时,脚下只剩干裂的泥巴。
宋言在门口等她。
大黑狗乖乖蹲在宋言脚边,一看见女孩就飞了过去。
宋言却只站在原地,像来接小孩放学的家长,等女孩走近,才道:“事情都解决了。”
女孩点了点头。
前几日宋言说可以带她离开,女孩却觉得这是痴心妄想,先不说山路难走,进来容易出去难。就是祠堂和祭礼的存在,她便无法离开。
她是见过在外游子的惨状的,往往还要裹着草席送回山里下葬,否则即使死去,也是要闹人的。
宋言却道:“你只消说想不想。”
女孩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祠堂,黑黝黝的门像巨兽的口,再往里是胃袋,缓慢地蠕动、消化。不管是牌位,还是山神,都该消融在酸液里。
她于是很好奇,问道:“你是怎么让山神都听你话的?”
宋言摇头道:“不是山神听我话,是我现在就是山神。”
她降落在这里时,融合的新神格与后山共鸣,宋言循着指引找去,果然发现了一个隧洞。
那洞泛着五彩的光,是时空交叠的产物,宋言误入这段时间,为了恢复平衡,这段时间是要赶她走的。
不过看到后山坟地徘徊不去的鬼魂,宋言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最开始修这片坟的是个狠人,直接把坟修在从前的山神庙头上,于是神鬼一屋,有庙镇着,再厉的鬼也无法兴风作浪。
山神也很恼火,他本是山精,天长日久生了灵性,这样给人当镇鬼石,脚便也在坟地生了根。
偏偏他还没法子惩治这帮孽畜,人家祭拜他,便是受了供奉,神灵是不能对信徒出手的。
这才是祠堂祭礼最开始的缘由。
山神虽然恼火,却也没有办法,直到宋言来了。
宋言有了神格,眼中所见大不一样。从前一靠近便觉得凉飕飕的坟地,此刻在她眼中,像一排排鸽子笼。
无数鬼魂被关在逼仄的空间内,逃脱不能。
宋言盯着那片坟地看了很久,忽然就笑了。
原来是这样。她还没学会如何控制眼泪的时候,一难过就来后山坟地哭,不管是她爹还是二叔,都对这这边心存忌惮,不敢来寻。
于是她可以得到片刻安宁。
她哭的时候,背后虽然凉飕飕的,但总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肩,一下一下,像母亲在哄摇篮的婴孩。
因此她虽然害怕后山,但最难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去处也是这里。
实在不行就把自己也一捧土埋了吧。
她有时候会这样想。
但是又不甘心,宋言想,凭什么她要去死,她恨的人却可以好好活着。
若是她有本事,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这座山上,连水都没有一滴是干净的。
现在她果然本事见长,再回到坟地,她开始思考能用这些鬼魂干什么。
她们被同样的痛苦煎熬,被同一种命运捶打,许多人在地底,宋言一个人在地上。
于是山神神位更迭,那山精乐意极了,他失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神位,得到的可是自由啊!
祠堂祭的不是她,自然也约束不了她。
即使是厉鬼,最多存于人间数十载,而后魂归天地,不入轮回。不过这些还徘徊在人世的鬼魂本来就无意再生,她们只有一个愿望——报仇。
宋言给了她们这个机会。
离开坟地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起眼的角落里,女鬼佝偻着背,身形接近透明。她不是厉鬼,似乎也无意报仇,却似有所感,也在那一瞬间抬起头。
宋言感觉后背又被那双手拍了一下。
她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笑,随即张开嘴说了什么。
宋言心头刚刚燃起的火焰倏忽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空茫,她定定看着女鬼,想,她在说什么呢?
她说,不要为我难过。
她说,我有些担心你。
但我要走了。
女鬼在阳光下化为绮丽的泡沫,从脚部开始,被橡皮擦一点点擦干净,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和宋言极像的眼睛,始终亮晶晶地看着她。
悲伤如铺天盖地的雪花,刹那间汹涌而至。宋言心里复仇的火焰被愈发壮阔的雪崩掩盖,她茫茫然站在原地,回望山崩处,只看到一地清白。
她说,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就算有,也该是会让你看了难过的。
所以就不留了吧。
如果......如果还有见面的机会,还是不见来得好,你见我时总是哭,兴许是我身上的霉运传给你了。
大概我命不太好,自己受苦,女儿也受苦。
如果有下一世,不要再这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