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盗卖军资案在朝廷各方人马争辩调查几日后,终是有了结果。
宇文太尉察己之失,自知犯有失察之罪,惭惧交加,汗颜无地,上表恳请辞去太尉之位,言辞恳切,尽显愧疚之意。
帝览其表,念太尉往日之功,遂力加挽留,劝其莫要执意求去。
太尉感圣恩浩荡,亦不敢再坚辞,几番推让之后,终得圣裁,令其于府中禁足半月,以思己过,且罚没三年俸禄,以充那被盗卖之军需物资所损之数,此事方就此作罢。
如此官宣之辞由了上朝的大臣们‘不经意间’流出,一时之间,宁息了各方之想。
定启五年的开春,于朝臣们而言,可谓诸事纷至沓来。
新春刚至,那原本归顺朝廷的巴鲁图竟出尔反尔,带兵叛变,还与西突厥的兵马相互勾结,里应外合地朝燕朝开战。一时间,凉州形势危急,接连丢失三郡。
幸而宇文太尉迅速做出应对,令伏光营中的右将军林东夷,统领大军,与驻守在上郡的左将军曲梦冬会合,出征平叛,不过两月,喜报已如雪花般飞来。
待至四月,宫中又将迎来重要之事,秀女们依制入宫,开启了帝王选妃的盛事,少年帝王的第一次选妃总是吸引人的眼球,同样备受瞩目的还有改元以来的第一场春闱,诸多饱学之士汇聚乾都。桩桩件件都是能影响朝中局势的大事,相较之下,宇文太尉那点失察之过,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宣和门前,能影响燕朝未来走向的两位肱股之臣——楚相和宇文太尉并肩行走与玉阶之上。楚无疾虽已到了知命之年,但面容清癯、四肢匀称,虽比不得宇文蕴身长力伟、英姿勃勃,却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物。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陛下也到成家之年。太尉年纪也不小了,家中没有妇人操持,实为不便啊,不如趁此机会,相看几位贵女,也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准备。”
楚无疾面上带着慈祥的笑,丝毫看不出方才在朝中欲夺宇文蕴兵权、削减伏光营的用度、借机扩充自己私卫的叵测,仿佛他们如同忘年之交般,亲切又友好。
这楚无疾如毒蛇,不动手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就得咬下一块肉来,在选秀和春闱的要紧关头,让他吃了这个闷亏,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宇文蕴一直觉得自己脸皮不薄,但跟这位楚相比,那也是有些望尘莫及了,没撕破脸前,装模作样尚可,如今撕破脸了,还能贴上来,这般收放自如,也是让他开了眼。
宇文蕴停下脚步,拱拱手,“楚相与陛下祖孙情深,还需楚相操心为陛下选一位贤德的皇后,替他分忧。罪臣如今犯下了失察之罪,每每念及,后悔十分,我身担太尉之职,却未能为社稷尽到应尽之力,这般状况下,又怎有余力去考虑成家之事”
楚无疾敦敦教导道:“太尉此言差矣,古人有言,先成家后立业,太尉只想着立业,岂不本末倒置?不成家又如何立业?”
“这就不劳楚相费心了,府中亦有美人作伴。”
楚无疾捋了捋下巴上精心打理的燕尾般的美须,高深道:“非也非也,美人虽好,但都抵不过两情相悦之美。”
这话极其阴阳,满朝文武皆知这楚相与他夫人相识与微末之间,二人极为恩爱,可谓是一段佳话。
宇文蕴满脸赞同,看向了楚无疾的身后,“楚相说的是,只是这两情相悦之美乃是天注定,不可强求。不过子女应也是天注定不可改变。听说左侍郎近日与右侍郎关系颇为紧张,楚相还要从中调解一番才好,不然真叫人以为他巴不得姜尚书告老还乡,实在是有损同袍之谊。”
楚无疾面上的笑一僵,宇文蕴笑了笑,拱手告辞。
左侍郎楚佑慕追上来,看着宇文蕴离开的方向,对楚无疾道:“爹,你怎的不等我,同他有什么好说的。”
他的那些个恶趣味自是不能告诉自家傻儿子。楚无疾看看宇文蕴,又瞧瞧他,摇摇头,本以为将他放在吏部能锻炼他的识人用人、处理事务的能力,只是这智力约莫是天生的,这么些天来也未见得变机灵些。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在外莫要叫我爹。”
楚佑慕见自家爹脸色变化,连忙小声道:“是,是,楚大人。”
楚无疾忍着敲他个爆栗的冲动,将目光移开,眼不见心不烦,他与慕寻都不是蠢人,怎的生出这么个蠢儿子!一想起自己还须给他擦屁股,更是恨不得将他塞回去重新生一遍!
“你晚间将蒋侍郎请到府中小酌几杯,我已告知你母亲备好饭食。”
楚佑慕不情愿道:“为何要请他,他......”
楚无疾一个冷眼过去,楚佑慕闭上嘴,点了点头,“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将右侍郎请来了,你再回来吃饭!”
说罢,甩袖离开。
而离开的宇文蕴心中亦是恼火得很,他近日心情十分不善,三天前,他才将那些倒卖军需的军士押至全军将士跟前,当众斩首,以正军法。还有西突厥那边,自上次收到夺回酒泉郡的消息后,距今已有半月了,还无新的捷报传来,这敦煌郡竟迟迟未攻下,若非他身份所限,不得随意前往,他恨不得亲自前去。
今日还得听那位假惺惺的楚丞相说什么娶妇,两情相悦,被他奚落一番,宇文蕴本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中说毫无波澜,那肯定是假的。
他鞭策胯下骏马,一路疾驰回了自己的府邸,将马绳扔给仆役,人已往书房大步走去。
太尉府,青及将备好的早膳呈到书房中。书房是府中重地,除了府邸的主人宇文蕴就只有青及能随意出入。
宇文蕴正要用膳,就听青及道:“主子,汀兰在书房外候着,她说为您备了些糕点,不肯离去。”
半晌,青及听到宇文蕴道:“给足银子,放她出府。”
宇文蕴向来秉持着严谨有序的行事风格,即便是治理自家的后院,那手段竟也如同他统御千军万马一般,尽显雷厉风行之态。在这些姬妾入院中时,就被告诫不能到前院。这汀兰是不久前,宇文蕴自天芳院里带回的名妓,宇文蕴对她颇为新鲜,多留宿了几日,没想到她竟得意忘形了。
只是这个惩罚显然重了些,青及有些意外,他抬头看了宇文蕴一眼,见宇文蕴面无表情,知他说的绝不是气话。
显然,今日早朝,宇文蕴遇到了极为不痛快的事。
青及没有多问,要怪只能怪汀兰运气不好,领命退下。
房中没了人,宇文蕴心中无名火却蹭地上来,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口中只道:“两情相悦,两情相悦......”语调奇怪。
片刻,他磨磨牙,“老匹夫。”
话是那般交代下去了,可青及在将人请出府邸时却出了些岔子,汀兰在院中一哭二闹,迟迟不愿离去。
于汀兰而言,宇文蕴手握大权,人也生得俊美,床榻之上,更是其中翘楚,无论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贪念那身子,她都不愿离去。
青及虽不想用强,但见此情状,只能恐吓道,“你若不走,惊扰了主子,你可就只有死路一条可走了。”
汀兰也是个明白人,吵闹了这般久,那个负心男儿都没出来瞧一眼,可知是心意已决。对于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而言,捏死她与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她虽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但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些。 她还年轻,还有一门技艺,还能东山再起。
青及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直言道:“你跟过我家主子了,就别想着再去青楼陪客了,若是被我家主子知晓,到时候你想死都不成了。”
汀兰被猜中心思,悻悻道:“那我日后靠何谋生?”
“你若是想,可为你找个好人家。”
燕朝的社会风气颇为开明,对于女子贞洁一事,并未视作需严苛恪守的准则,甚至朝廷隐隐有鼓励早婚再嫁之意。
汀兰掂量了一把包袱中沉沉的银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想起自己曾在天芳院时,听院里的姐妹提起过,伏光营里的男子都是个顶个的好男儿,自是不会床事不谐,再说自己手上有了这些银子,想要平平淡淡度过此生应是不成问题。
汀兰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只是还有些惋惜,可惜了太尉这般极品男子。转念一想,又觉没什么舍不得了,自己就因为做回点心,竟然遭此横祸,她要是与天芳院的姑娘们说,她们都得笑掉大牙,可见这男子也是阴晴不定,心思捉摸不透的,这心思深沉的还需找个能降得住他的厉害女人才行,汀兰自认为没这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地离开吧。
只是那些个后院里的小贱人们要得意了吧,一想到这,汀兰又有些蔫了。
青及好不容易送走了汀兰,又交代了府中众人各项事宜,今日宇文蕴心情不佳,作为太尉府的大管家自是不能再让主子操心了。
宇文蕴本也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待心情平复,就继续批阅公文。
天子失权,虽已亲政,却不能真正地触及权利的中心。文有楚相监管,武有太尉辅佐,天子能直接处理的只有六品及六品以下官员的事宜。所有上书奏折,要先经了楚相和宇文太尉的手才能呈递御前,所有决策,要呈给楚相和宇文太尉二人同意了,再由皇帝亲笔画敕,才能执行。
是以,宇文蕴闲赋在家,但该处理的朝廷政务却是不少。
到了晚间,宇文蕴点亮蜡烛,正待继续研究西突厥那边的局势,房门却被敲响。
青及快步走入,面上挂着笑,难得见青及这般喜形于色,他的三位如兄弟般的下属,就属青及最为稳重,只见青及将半块白玉放在他的桌上。
那半块白玉透亮莹润,温润的玉面上,一支兰花赫然镌刻其上,其花瓣舒展自如,花蕊处的细腻纹理都清晰可辨,一看就知是大家所刻,只是少了另一半的白玉,显得有些单薄。
宇文蕴不解,青及解释道:“先节度使大人曾给您也留过半枚玉佩,与这半枚正好相合。”
见宇文蕴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青及继续道:“当年先节度使同卫迟风卫督军交换了玉佩,相约为婚姻,只是后来卫督军及其夫人被流民所杀,他们的独女也失去了踪迹,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都死在了益州之乱中,不曾想卫女君居然还活着。”
这下,宇文蕴终于听懂了。
至于青及为何那么高兴,因为当年青及就是被卫迟风所救,后来卫迟风离开时,见青及与宇文蕴极为要好,就将青及送给了宇文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