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蕴走出,正在书房门外守着的青及递上雪白的棉巾,恭敬道:“主上,水已备好,可直接沐浴。”
宇文蕴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迈步向自己的房中。
在宇文蕴沐浴的档口,门口的卫士前来汇报,方才宇文氏的老夫人遣人送了一封信来。
青及接过信,命人退下,只那神色却是十二分的发愁。
宇文氏的老夫人是当下家族中最德高望重之人。她出身渝州高门黎氏,虽是一介妇人,端得心狠手辣,能屈能伸,审势相机,世间许多伟丈夫都比不得她,多次在宇文氏遇困时挺身而出,可以说,宇文氏如今的兴盛,老夫人功不可没。
不过,这与宇文蕴其实不怎么相干。
至于原因,也不过就是那些豪门纠葛。宇文蕴之父宇文越,乃宇文家家主与一位胡姬所生。胡姬因难产离世,此后,当时身为当家主母的黎夫人,将宇文越逐出了洛京。
宇文越辗转来到北地,投身军旅。凭借自身实力与几分运气,他一路晋升,成为朔方节度使。明帝驾崩后,宇文越欲南下谒陵,途中却病重不治,结束了其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
只是黎夫人也没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那般不成气候,先宇文家主逝世后,家族内部内斗严重,兄弟阋墙,死的死,离家的离家,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近乎支离破碎。
也许宇文氏族运不当绝,宇文蕴入了乾都,还成了太尉。
黎夫人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双手奉上了代表着宇文世家家主的镇蝉印章,又赠无数珠宝锦缎。
父辈的恩怨情仇对宇文蕴来说毫无影响,毕竟死了的人哪有活着的人重要,宇文蕴一边面带难色一边顺水推舟地就将这宇文世家收到自己的手中。
宇文蕴正愁没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地待在洛京,那时他解了围城危局不久,兵权在握,劳苦功高,谁人来都得说一句国之英雄,但正好缺一个留在乾都光明正大的理由,这可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局面。
宇文蕴凭了宇文家主的身份在乾都待下了,而宇文世家有了宇文蕴名号的庇护仍维系着百年世家的尊荣。
黎夫人曾想邀宇文蕴前往宇文家居住一阵,宇文蕴却没那个闲心和他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祖母联系感情,黎夫人也是聪明人,知道宇文蕴没那方面的意思,就再也未提及过,平日联系得也甚少。
这次主动写信来,却是为了那入宫选妃之事,黎夫人无意令宇文家的孙女入宫,但宇文蕴已决定将宇文家适龄的女儿都送进宫中。
待宇文蕴浴毕,青及将信呈送给宇文蕴,宇文蕴一目十行地看完,将信撕成几半扔入废笥中,片刻,他冷笑一声,“她倒是想得好,以为送她们去联姻就有用了?也不长长脑子,若是哪天我死了,她的那些女婿,孙女婿谁会帮她撑起宇文家,不来踩一脚都算是有良心了。拒了她,让她少动些歪心思。想着靠太尉府,哪有不用付出代价的事。不过献上几个孙女罢了,又不是推她们到火坑里去,小皇帝生得不差,也不知她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去寻几个教习嬷嬷,好生教教宇文家的女儿勾男人的法子,这可比她思来想去有用多了。若她敢在途中阻挠的话,我有的是手段让她消失在这世上。”
青及领命,正要退下,却听宇文蕴似是无意提到,“去查查那个女人在乾都的同伙,将她们抓回来,尤其是去凡道姑。”
青及抬头,宇文蕴直直地看向他,面上划过一抹极为冷酷的神色,“那女人是匹烈马,得挑个合适的缰绳才能驾驭。你要记得你是谁的人,若此事你不想做,就叫暗部去做。”
青及闻言大惊,暗部是宇文蕴暗中培养的死士,要是让他们去做,哪里还有人命在,他挣扎片刻,终于道:“属下......领命。”
宇文蕴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往屏风后更衣。
青及只能退出,他心中满是纠结。玄云已将当日为何恐吓宇文蕴说与他听,他自是知晓那些同伴对玄云而言有多重要。可这是主上的命令,一时间,真是两难了。
玄云合上窗后,取了放在椸上的衣物穿好,开门取放在门口的早食。
今日的早食是一碗熬得糯糯的八珍香米粥,暖暖地填饱了胃袋。
用了饭食,玄云走动了会儿,从立在墙边的箱柜中随手抽了一本书,站着翻看了起来。里头插画精美,字词排布整齐,待读到“二人携手共赴云雨,红绡暖帐......两身合一暗推磨,只听那红唇中吟着莺莺之语......金枪鏖战洞里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是一本涉了香艳之事的话本子。
这些书都是青及送来的,怕玄云在房中呆着不自在,让她解闷看的,应是没有注意,竟是让这般艳书流落了进来。
玄云微微出神,她忽地想起了方才那雪间的场景,那健美的身躯与修长的四肢,以及慑人的俊美容颜,玄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具让人心生愉悦的躯体,纵使她对这个男人的恶劣本性已经了解一二了。
若他不是太尉,约莫也有众多女子带着情欲之火义无反顾地向他飞去。那些喜欢做些淫诗艳词的,说不定见到太尉的□□后,更加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
为着这小小的恶意揣测,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将手上的话本子合上,放回箱柜之中。
余光扫见一个画篓,里头只有一轴画卷。她将篓中的画卷拿出,在桌案上摊开。
画卷上的是一个生得小家碧玉的女子,正穿着湖蓝襦裙,举扇微笑,笑眼弯弯。
她就是玄云本次要替代的女子。
她已将这女子的容貌映在脑中,青及将她的生平事迹、处事伦常装订成册,那册上的内容,玄云已经烂熟于心。
这位叫颜绮玉的女子是一位药师的女儿,擅长制药,楚氏一位族人在她父亲手中买了壮阳药,却以壮阳药无用为由,将她父亲打成重伤,她父亲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从此那位族人霸占了她家的药铺和药圃,还将她卖入青楼。那日宇文蕴正好去天芳院,听到她的遭遇,便将她救了回来。颜绮玉一是为报恩,二是为报仇,选择入宫为宇文蕴的探子。
她是以另一个身世清白的身份入宫,在宫中,她的名字唤姜烟,是永安县县丞之女。
令她颇有些疑虑的是,这女子最后是因为中毒而死,但中毒的原因不明。至于中了什么毒也无从探究,因为当时其他探子发觉她出事时,已经晚了,颜绮玉只有一口气了,青及只能运作,以突生恶疾,免惊扰太后圣体为由,派人在宫中周转,将她带至掖宫。
但到达掖宫不久,她还是熬不住去了,去之前,也并未留下只言片语。因着事情还存疑,青及令人做出她还活着的假象,并未向上报暴毙,尸身自然也不能被埋宫人斜,寻了一偏僻之所埋了。
若青及所言非虚,颜绮玉是凭着医术成了掌药,应当是有些真本事,怎么会在中毒前期毫无反应,后期也没有说任何弥留之言。事后,青及调查死因,也并未发现颜绮玉有暴露之嫌。
真是奇怪至极,这其中定有关窍是他们不知晓的,而这份不知晓,极有可能带来致命的打击。
玄云素来审慎,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入宫后见招拆招了。
是夜,一辆马车向着皇宫疾驰而去,有了青及给的令牌,遇上宵禁的金吾卫也很是顺利的通过了。待到了通明门前,因着通明门接着掖宫,守护的卫士较其他城门少上许多。
现下黑夜中,只能瞧见一个火把燃烧着。那个卫士见人来了,立即熄了火把,忙领着玄云往宫中走去。行了数十步,那通明门才有数十个火把举起。
“姑娘,沿着掖湖再往前走,就到了掖宫。”
待行到看不见火把的位置,黑夜中,传来卫士的话语。
“多谢。”
玄云已将宫中布局记熟,待眼睛适应黑夜,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看着掖湖里荡着的溶溶月光,玄云恍惚了一下。
连夜的兼程,数日的谋划,多少个日夜,多少哀怨痛苦,十年的蛰伏与忍耐,仿佛都像做梦一般,现在梦终于醒了。
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前进,或者是死亡。
玄云的到来,就像一粒砂石入了波澜的海中,了无生息,不动声色。
玄云躺在散发霉味的床榻上,但她闭上眼,却久久未能入睡。不是因为入宫的兴奋,也不是因为这床上曾躺着死去的颜绮玉,她的脑中琢磨着几日后的百花宴。
这是楚太后专门为那些高门贵女举办的宴会,其间皇帝也会参加。
但不是所有的贵女都有机会来参与这个宴会,只有那些被太后送了百花帖的贵女才能参加,而这些贵女往往来自风头正盛的世家。
而这些人不出意外,日后便都是皇帝的妃嫔,只有上下品阶之分。
玄云细数着那些可能被邀请的世家,想着日后的谋划,越发精神,这般睁着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