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簌簌落下,玄云站定,闭目,却是一动也不动。
宇文蕴虽未出现在她面前,但她知晓他一定已经来了。只是以她的武功想要凭借气息判断宇文蕴在何处,不啻于痴人说梦。
那内侍只告知了时间与大概的地点,并未说明具体在何处,宇文蕴到底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但到了此刻,玄云仍然没有要开口唤宇文蕴的意思。
宇文蕴向来是以上位者的身份凌驾于他人之上,被她算计了一次,定是会好好讨要回来。
玄云清楚地知晓自己此行的目的,所以她的姿态要足够低。
是以,她特意将易容卸去露出真容以表示她诚挚的态度,纵然她知晓他给卫家面子的可能微乎其微,又任由这桃花瘴侵袭,用这般自虐般的手段惩罚身体,表达她的认错求和之心。
直到他满意,愿意露面为止。
这些手段十分愚蠢,可在没有资格上桌时,她能做的也只有践踏自己赌一把对方的人性。
很快,肺腑中又充满了那馥郁的甜香,渐渐地,天地似乎又开始旋转起来,玄云不自主地退了几步,扶住额头,勉力让自己站稳。
她强忍着将剩下的解药吞下的冲动。
但宇文蕴还未出现。
对于这般情况,也在玄云的预想之中。
玄云心中叹了一声,看来宇文蕴当真是恨极了她,再不狼狈些怕是引不出他。
但她不能与宇文蕴再这般干耗下去了,在这桃花瘴中呆久了伤的是自己的身子。宇文蕴是习武之人,装晕定是骗不过他的,于是在下一阵头晕目眩来临时,她并未做抵抗,顺势倒在了地上。
一瓣桃花掠过她的唇角,在她的唇瓣之间,似是留下了一丝清苦的味道,风起,千万片花瓣坠落,玄云微微看向天际,朦胧清辉间,似是月前遮掩的桃花帘纱正震颤不休。
一双似是流动着银光的乌缎锦靴遮住了玄云的视线。
片刻,她被一双大手提起,因着方才的卧倒,血液有些流通不畅,骤然被强行站起,她眼前一黑,不由痛苦地哼了一声,只是那双手的主人显然并不在意玄云是否不适,下一瞬,她的下颌被强行打开,一枚苦涩的圆粒滚入喉间。
她只觉身子被忽地放开,接着毫无防备跌落在地上。幸而这桃花林中的落花层层叠叠,如同一张褥子,免了跌伤,但玄云腰臀间还是传来些许疼痛。
这份疼痛令玄云清醒了些,但此时全身还是使不上劲儿,只能用手强撑着慢慢爬向最近的树前,坐靠在树前。
全程,宇文蕴都双手抱臂,冷眼看着玄云的挣扎。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看到得罪过自己的人被折磨乃是人间的一大乐事,所以见到玄云的这狼狈样,面上装模作样神色不变,但心中却极为快活。
“卫女君不是极为擅长制毒吗?下官还以为你已经研制了能解这瘴毒的法子,毕竟这瘴毒比起卫女君的毒可是小巫见大巫。”
这般一语双关的奚落,玄云的双睫微颤了下,便再无任何旁的反应。
宇文蕴看着玄云苍白至极的脸,冷冷地勾了下唇角。
他选这桃花林也是有原因的。这女人不是个蠢人,定会猜到他的用意。这桃花林不能往深处走,越往深处,瘴毒越重。寻常皇家举办宴会都是在桃花林外缘,每年都有些不知事的内侍宫女们走错了路,在这桃花林中瘴迷了路死了。这桃花林对于宇文蕴来说简直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
宇文蕴能坐上太尉这个位置,绝不是靠着自身的感觉行事。起先得知消息的大怒平息下来,经了一天,他已经冷静下来。在来之前,宇文蕴还未想好是将玄云就在这桃花林杀了好,还是继续留着她。
若说杀,似乎并没有非杀不可的理由,卫女虽然心有二志,却是将那尺度拿捏得正好,没有真正地损失了他的利益,况且杀了她,又好似让她死得太痛快了些,敢玩弄他的人,不抽筋扒皮了,难消他心头之恨。
但若是留着她,似乎也没有必须要留着她的理由。她反复无常、卑鄙狡诈、巧言令色,想让她发自内心得臣服于他,怕是有些难度,只是一想到要留下她,心中就像是起了疙瘩。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自他与那卫女见面后,处处落于下风,使他威风大堕,他却几乎找不到她的弱点,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那久违的征服之心又熊熊燃烧。若是不能令此女彻底臣服于自己,就算他以后坐上了帝王之位,心里也会留个窟窿。
他确实是对卫玄云没了几分信任,又因为心中还有所权衡,是以开始并未露面,一来是看她身后是不是跟看尾巴,毕竟,这女人的想法多变,万一她真投靠了小皇帝也说不定,二来便是看看这女人的表现。
而结果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
宇文蕴自幼习武,内息沛然,早早服了数粒解药,才能在桃花林中停留一个时辰左右,而卫玄云并未练出内息,只是略有些功夫在身上,不用想肯定是走不深的。
当他看到卫玄云深入桃林时,便看出了卫玄云的示弱之意,只是这示弱火候不够,宇文蕴并不相信卫玄云真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多半是做样子。
且他征战多年,见过多少尸横遍野、血流千里的场面,心肠冷惯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自刎在他面前,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又岂会见到这隔靴搔痒的示弱就放过她。
却不想那女人居然是来真的。
这让宇文蕴想起了当时为何会答应她,就是她的那股狠劲。
那小皇帝翅膀硬了,就想自己飞了,也不看是谁给他了翅膀,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若不是他助他亲政,他如今还不知在何处,还想玩制衡之术,那可真是不自量力了。宇文蕴自然不想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生意,那皇帝身边定是要着手看着的,免得日后起了波浪来。
皇帝身边不缺他的眼线,但皇帝的疑心太重,既然卫女能凭着自己的手段获得皇帝的信任,也算是一个可取之处。
他已经决心放卫玄云一马,但心中有气还未发出,况且这女人是把会噬主的剑,得将她的刀刃好生磨一磨。
所以,直到她中了瘴毒,硬生生地将自己折腾得倒下,气息渐渐变弱,几乎是要死了一般,宇文蕴才从舍了他的贵足,高抬贵手地放她一码。
“太尉消气了吗?”玄云撑着树站起,那两弯月眉和粉白的唇同时弯了弯。
宇文蕴左看右看,都觉得那笑容甚是碍眼,似是带了些挑衅之色,虽然不准备杀了她,但她活罪难逃,他上前,掐住她的脖颈,将她定在树上。
玄云顿觉窒息,脸上渐渐涨红,眼前又开始发黑,唇都被掐得微微张开,但她的双手却垂下,不曾反抗半分。
宇文蕴一双眼微微吊起,像刀子一般,打量着玄云的濒死模样。
片刻,他冷哼了一声,松开了手,玄云本就身子虚弱,被他这样一掐,顿时委倒在地上,抚着自己的喉咙,不停地咳。
“我这次不杀你,不代表我不能杀你。你的命于我而言,就如探囊取物。”
说罢,他从胸前拿出一个袋囊,扔到了玄云的身边。
“你不用死了,总有人要付出代价。你的那位侍女就代你受过了。”
玄云微怔,止了咳,慢慢捡起袋囊,将袋囊打开,里头是一段被截下的染血的紫布。玄云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将那紫布拿出,那紫布包裹着的两件物体掉落在地。
一个是极小的圆状碧玉,串着编成细麻花的红绳,还有一个则是一根断指。
玄云只觉眼前忽而又变模糊起来,比中了瘴毒更加眩晕,连身体中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的眼中只留下了那一片刺目的血红。
她死死地捏着那块布料,迟迟不敢捡那掉落的断指,她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断指,它已经肿胀青紫,那截面似乎还泛着白。玄云极为了解,这指被截断已经有一日往上,再无接上的可能。
她难以想象奚芷还受了多少苦楚。
是她害了奚芷,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宇文蕴就算相信了她,也定会找人牵制她,她刻意将奚芷安排为诱饵。
她没想到......没想到......
可她真的没想到吗?
宇文蕴在北地时就得了个杀神的名号,曾将北地一个叛乱的部族生生活埋,行事极为残忍酷烈。
就算如此,难道她就不会拿奚芷去冒险吗?
一股浓烈的自厌恶心与恨意从心中涌出,几乎不能自已。
玄云闭了闭眼,强力令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捡起那根断指,再拾起奚芷常戴的碧玉手环,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花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身上冒出一阵又一阵的虚汗。
原本宇文蕴对没抓到去凡道姑,只抓了一个侍女极为不满,却没想到卫女极为失魂落魄,一双眼发直,人也呆呆愣愣的,那模样不似作伪,瞧着竟是对这位侍女十分情深义重。
此刻,宇文蕴心里也并没有自己先前想象的那般快意,反倒觉得胸口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将这烦躁归咎于是在这桃花林待久了,瘴毒将自己的脑子也迷晕了。
他俯身掐住玄云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寒光湛湛,“你要记得,你在这宫中的一举一动,牵着的就是你那位侍女的性命,若是你还敢自作主张,下次给你的,就是她的头颅。”
面前女人本是半垂着眸子,听了他的话,抬眼望向他,宇文蕴这才惊觉那双黑眸竟是含着泪光。
玄云伸手握住宇文蕴的手臂,夜行衣并不厚,宇文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上的温度。
她眨了眨眼,泪水从眼眶滴落,颤声道:“太尉,我先前所为都是被蒙了心。奚芷虽是我的贴身侍女,但自爹娘走后,她一直陪伴在我左右,已是情同姊妹。我日后在宫中自会听太尉的,求您不要苛待于她。”
宇文蕴并不喜欢看女人流泪,若是世间只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他自己就恨不得哭死得了。
只是看着卫玄云流泪,倒不是厌恶,只是有些无趣,心中的烦躁更甚。
宇文蕴没想到他只是略微施了些手段,这位卫女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他制服了。他还以为她会激烈地反抗,就像那日在书房中给他下毒一样。他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好像心中有什么缺了一角。
玄云面上的泪缓缓落在宇文蕴的手上,他只觉被火烫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
只是玄云还扯着他的手臂,一双眼哀哀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宇文蕴觉得那哀求般的目光甚是碍眼,目光不由地移开,见玄云仍然执着地看着他,他的心一抖,强行扯落了她的手,背过身,走了几步,提了口气,淡淡道:“你老老实实地呆在宫中,我自然不会将你那侍女如何。”
“日后在宫中,你自是知道如何行事。”
说罢,他飞身上树,几个腾跃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玄云慢慢站起,紧紧地捏着手上的布料,仍然看着宇文蕴原先站定的地方。
一双眼泛起极为妖艳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