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惊素与琮决并肩走着,人多拥挤,周惊素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那人腰间的铜牌被撞一下之后便掉在了地上。
周惊素弯腰拾起,眼神倏忽间定在那铜牌上——铜牌上有着公羊头的图腾。
公羊头,这是党项权臣没藏氏的图腾。
果然庙会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混进京州城来。
周惊将铜牌握在手中,用力地捏了一下,抬头朝那人离开的方向看去。
琮决察觉到周惊素的反常,皱眉问道:“怎么了?”
周惊素将手收起,看向前方不远处买零嘴的柳绵和许放,对琮决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带许放和柳绵一起将马车牵来,我去寻娘子和俞礼,我们在来处会合。”
说罢,不等琮决回应,周惊素便转身融入了人潮中。
…….
庙会却依旧热闹,施杳杳走到离中岳庙一段距离的亭子中坐下,让俞礼去寻其他四人来,准备往回走。
此处远离人群,稍微安静一些。
凉风乍起,穿亭而过,枯叶离枝,四周树丛簌簌作响。不断升入空中的烟火在头顶炸开,落下一片光亮,枝影婆娑,投在青石板路上,恍若游蛇一般蜿蜒向前。
施杳杳端坐亭中,听着残叶偶尔叩击栏杆,其声清越。远处有寒鸦栖于秃枝,似是被人惊动,随风而起。
好像有人往这边来,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缓而有力,像是长年习武之人。
不是俞礼他们。
施杳杳没由的不安,起身向脚步声方向张望,随即离开亭子,隐入了旁边的树丛中。
待两人出现在亭子附近时,施杳杳刚将露出树丛的裙摆扯了回来。
看清那两人时,施杳杳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个虽着汉人扮相,施杳杳却也看出来了,他是一个外邦人。
而另一个,竟是当朝丞相裴明谦。
两人低声密语,风声与落叶声簌簌作响,施杳杳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了“太子”字眼。
大郦如今尚未立储,哪来的太子?
施杳杳忍不住探头想听得清楚一些,不料却撞上了身前的树丛,发出一阵悉索的声音。施杳杳心下一惊,连忙站稳脚步,避免再碰到树枝。
外邦人敏锐的听觉发现树丛这边的异样,两人的对话停止,裴明谦眯了一下眼睛,朝施杳杳躲避的方向看了过来。
施杳杳顿觉如被猛兽盯上,屏住呼吸,不敢轻易移动。
外邦人扯下系在腰间的面具,戴在脸上,先一步离开了。裴明谦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住袖中的短刀,慢慢地朝树丛走了过来。
施杳杳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右手探入袖中,摸到了裴玉朗送的那把匕首,刚要抽出来时却被一只宽而热的大掌捂住嘴巴,然后将她带入了一个怀中,另一只手揽过施杳杳的臂膀,环着她快速从树丛后方离开了。
裴明谦走到树丛边,快速出手拨开树丛,却发现空无一人,只有簌簌落叶。
裴明谦想是自己风声鹤唳了,转身之际眼神却瞟到一抹亮色。
是一块挂在树丛低处的郁金色碎布,像是衣裙上刮破下来的。
裴明谦俯身捡起那片布料,碎布软软地搭在食指上,他用拇指轻轻地在上边摩挲。裴明谦抬眸,一双阴鸷的眼睛朝树丛后方看去,他将碎布握在手中,踏着青石板路大步离去。
施杳杳被周惊素护在怀中,快步走了许久,待两人浸入沸腾的人潮中,周惊素才松开她。
“娘子没有受伤吧?”周惊素急切地拽着施杳杳的胳膊让她转了一圈。
“我没事。”施杳杳轻轻拍了拍周惊素的胳膊,示意他安心。
周惊素点点头,让施杳杳走在他身前,施杳杳刚走了一步,周惊素便喊住了她,“等等!你的裙角是什么时候弄破的?”
裙角?
施杳杳停住,提起裙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破掉了。
“大概是刚刚在树丛里刮破了吧。”施杳杳看到周惊素略显凝重的神色,不太确定地问道,“会被他发现是吗。”
“对,你得换身衣服了。”
施杳杳穿着方才在纺锦铺买来的成衣,和周惊素并肩走在街上,心中想着俞礼他们会不会找不到她,会不会在林子里碰到裴明谦和那个外邦人。
想到这,施杳杳才觉得不对劲,周惊素为什么会在这,而且他似乎对在此处遇到裴明谦和那个外邦人并不意外。
“阿素怎会在此处?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周惊素低头对施杳杳说道,“我不认识呀,我就是看那处有些情况,便过去把你拉走了,哎呀娘子你别打听那么多啦。”
施杳杳不信,转头看向周惊素,说道:“他们刚刚提到了‘太子’,可是大郦并未立储……”
周惊素脚步一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杳杳?”
周惊素同施杳杳一起转身,看到了立在身旁一处茶铺门口的裴明谦。
施杳杳宽大袖袍里的手暗暗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然后欠身行了个礼,“见过裴相。”
“哎?杳杳怎的如此生疏,玉朗尚且喊施大人一声世叔,杳杳喊我世伯便好。”裴明谦从茶铺的台阶上走了下来,笑着走向施杳杳,“杳杳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难怪玉朗整日惦记!”
施杳杳忽略掉他后一句话,和声细语道:“是,世伯。”
裴明谦打量着站在面前身着藕荷色广袖齐胸裙的施杳杳,然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周惊素,问道:“这位郎君是?”
施杳杳不慌不忙地道:“是府中小厮,父亲怕我一人出行不安全,便叫他来陪我一同。”
周惊素适时地向裴明谦拱手行礼,“见过裴相。”
裴明谦朗声笑了一下,“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我倒是已经觉得有些疲乏了。”
施杳杳看到远处寻来的俞礼他们,便对裴明谦道,“庙会嘈杂,世伯日理万机是应当早些歇息。”
“你们自去逛着,我就先走了。”裴明谦又看向周惊素,扬声对他说道,“照顾好你家娘子。”
送走裴明谦,施杳杳才松了口气。
施杳杳目送裴明谦消失在人群中,就迈步向俞礼他们走去。
“等你们许久也没等见,怕出什么事,我们便寻了过来。”琮决开口解释道。
施杳杳点了点头,并没出声。
俞礼倒是瞥了她一眼,缓缓张口:“娘子又一声不响地做什么去了,怎还换了身衣服?”
柳绵凑过来看了看施杳杳的衣服,发现真的不是她出门时穿的那件了。
“哦,裙角被树枝刮破了,就换了一身新的。”
看着施杳杳轻飘飘的态度,俞礼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琮决和许放去把两辆马车牵来,施杳杳从俞礼身边走过时说了句“你与我同乘”,然后在柳绵的搀扶下上了后边那辆马车。
柳绵听到施杳杳要与俞礼同乘,便要拿出马车置物箱里的纱屏,想放进去将两人隔开。
却听到施杳杳淡淡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必了,让他直接上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避开人群往京郊驶去。
马车内较为宽敞,铺置锦褥,施杳杳位于正座,俞礼端坐在一侧,背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两个凶神面具则静静地躺在俞礼腿上,面具上的系绳被他握在手中。
施杳杳看到俞礼脖子上的项牌被放到了衣衫里边,只露出了脖颈处的一截珠串。
施杳杳嘴角带笑,伸手戳了戳俞礼的肩膀,“项牌贴身放凉不凉呀?”
俞礼没有睁眼,徐缓从容地说道:“娘子赠的,自然是好玉,暖脂沁肤。”
“你怎知不是人暖玉?”
听到施杳杳浅笑调侃,俞礼睁开眼睛侧过头去。马车外依然有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倏忽间照亮车内。只见女子眼波潋滟,朱唇噙笑,看向他的目光好似带着沉甸甸的柔情。
只此一眼,他顿时觉得自己二十载读过的所有诗赋,都变成了干瘪的糟糠。
今后多年间,这依旧是他心中不可磨灭的一份光景。
六人回到悱园之后,便各自歇了。
周惊素坐在烛前继续看那块铜牌,良久没出声。倏忽间一阵风直逼眼前,将那烛火扑灭。
周惊素抬眸便见到闪着寒光的刀停在他面前,刀锋凛凛,如草原上的沙尘一样猛烈。那人粗旷的嗓音特意压低,“这位郎君,不是自己东西可不要贪。”
周惊素不紧不慢地把玩起那个铜牌,一只手细细地描绘起上面狰狞的图腾。然后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响起,却惊的那人后背发凉。
“没藏氏。”
“你是什么人?你怎会认识没藏氏?”
那人低吼,将刀尖更靠近周惊素一分。忽地一阵凉风入室,一把宽且厚的刀将那人的刀尖挑开,掷到了一旁的地上,发出“锵”的一声。
琮决将刀向上一抬,横在了那人的脖子前,满面寒色。他低头看向那把刀,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琮决手中的刀寒光锃锃,刀柄处雕刻有极为复杂的走兽纹样。
“奇刀破钧……”
那人不顾脖前的利刃,掀起衣摆便跪在地上,激动地叩首。
“臣没藏术拜见太子殿下!臣于各地苦寻多年,终于寻得殿下,天不亡我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