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没什么声音,白鹤秋在听到这句话后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还带有一丝隐隐的放松感。
“我叫白鹤秋。”他抬起头放慢语速,让奶奶听清楚,一字一顿道,“白色的白,仙鹤的鹤,秋天的秋。”
林桂珍重重呼气,轻咳了两声,轻拍他的手背。
“秋宝。”她试探着用亲昵的称呼唤白鹤秋。
“……嗯。”白鹤秋应声道,手指收紧,攥住洁白的床单。
“奶奶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他轻声问。
林桂珍反应有些慢,在床上喘了一会气才慢慢开口:“在我……能说普通话后。”
“……”白鹤秋失语,嘴唇颤了颤,低着头不说话。
“你爸爸妈妈呢?”林桂珍对他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就像平时一样和他唠家常。
“他们离婚了,各自组建了新家庭。”白鹤秋乖乖对奶奶说自己家里的事,看到奶奶的表情后继续解释,“他们会给我很多钱,我生活的很好。”
“那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来?”
“……为了一个人。”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白鹤秋诚实的告诉林桂珍。
“秋宝。”
“嗯。”
“你还小。”林桂珍语重心长,“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事,很多人呢。”
“不是奶奶你想的那样。”与邢雁峰的故事太过复杂怪诞,白鹤秋有心辩解,可他说自己是重生回来的别人也不会信,只能往别的方向扯,“我小姨也在这里……我和她关系还不错,所以没关系。”
“而且我有好好学习。”他继续说长辈爱听的话,“大学也可以考回家。”
“你以后想做什么呀?”
“想当给小动物治病的医生。”白鹤秋用简洁的语句向林桂珍说明动物医学这个专业。
林桂珍笑了,这一笑又让她开始咳嗽,喉咙里满是痰音。
“出去闯闯吧。”林桂珍咳完了继续说,“我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
她陷入了回忆,浑浊的双眼失去了焦距,拍着白鹤秋手背的手也放慢了速度,直至停止。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想起来一些事。”
“……为什么。”
林桂珍的语气中带着笑意:“我怕你知道后就不会常来看我啦。”
“感觉你像我的另一个孙子,谢谢你,秋宝。”
泪水突然决堤,白鹤秋握住林桂珍的手指,都不敢用力。
“不会的。”他哽咽道,“我也把奶奶当亲人。”
林桂珍还在笑,拍着他的手臂边叫“秋宝”边安慰他。
“他们都走了,我也该走了。”她平静地说,“我已经活了九十多年啦,过了好久好久,人总有一天会死的。”
白鹤秋点点头,又摇摇头,用袖子胡乱擦擦眼泪。
他还记得自己死亡时的感受,26岁的自己在恐慌与不甘中离世,醒来后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未说出口的爱意,迫切的想要寻找能与自己产生连结的存在,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死神的黑暗气息也渐渐笼罩在林桂珍身边,九十多岁的人与二十多岁的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她到现在眼中还带着笑意,平淡地谈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就好像死亡只是一场去远方的旅行。
“你还会回海明吗?”林桂珍问。
白鹤秋轻轻点头,还在擦被泪水浸湿的侧脸。
林桂珍艰难地动了动,不顾他的劝阻执意想起床,最后发现实在是太困难,把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伸到他面前。
微细的手腕上有一个素素的镯子,没有任何花纹,应该是铜质的,镯子上带了些黑色,满是岁月的痕迹。
“这是我年轻时在海明买的。”她说,“你回家的时候把它也带回去吧。”
“……好。”白鹤秋放轻动作,帮她把镯子卸下来。
说完这个请求后林桂珍的体力好像就已经耗的差不多了,她看了看时间,催促白鹤秋赶紧走,不走就不休息。
白鹤秋没办法,只能攥着那仿佛有千斤重的镯子离开,临走前再三表示明天还来看她。
白茫茫的雪铺落在地面,掩盖了生命的痕迹,街道上车水马龙,跨年夜当晚的欢笑声与他无关。
他在医院门口愣愣地站着,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再次响起的电话声又将他拉了回来。
“……喂?”白鹤秋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变得没那么沙哑后才接起。
电话里只有轻微的喘气声,白鹤秋憋不住了,知道是邢雁峰的电话也不想挂断,烦躁的在原地转了一圈。
电话里的人失笑,温柔地说:“别急,鹤秋。”
“你往左边看。”
黑夜下的路灯有些刺眼,那个熟悉的身影逆光站着,踩着雪缓缓走到他面前。
白鹤秋垂着头,睫毛颤了颤。
“我爽约了,对不起。”他道,“你等了多久。”
本来和邢雁峰约好吃完晚饭后一起去天堂广场看看跨年夜有什么活动,接到奶奶住院的消息后白鹤秋匆匆发了一句有事要去人民医院后再也没回消息,无缘无故晾了邢雁峰那么久,他有些愧疚。
“也没多久。”邢雁峰站到他旁边搭上他的肩膀,“没关系,我接到你消息的时候还在家里呢,没出门。”
寒风吹过,脚下的雪被踩住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声,他们在路边对视,同时低下头。
“是林奶奶吗?”邢雁峰问。
“嗯。”白鹤秋把围巾往上拉,盖住半张脸,“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唉。
熟识之人的死亡是很多人都难以面对的事,邢雁峰想说些话安慰他,想了很多句都觉得苍白,揽着他肩膀的手收紧。
“……想要我陪你吗?”他闷声道,“还是说你想一个人待一会。”
白鹤秋停下脚步,低着头又把帽子带好,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天黑了,你快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不用啦,我一个人就好。
……
所有因理智而想出的话语都被酸涩的悲伤卡在喉咙,邢雁峰的手正不轻不重地搭在自己肩膀上,眼中的温暖冲破了他心中的巨堤。
“想。”白鹤秋攥住他羽绒服的一角,轻轻点了点头。
跨年夜的路很堵,出租车司机边开边骂,期间还试图找后面的两位小客人唠嗑,再发现他们二人都没什么兴致说话后作罢。
他们一起把那几个花瓶的快递抬上楼,白大壮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纸壳子里,随便喵了两声以示欢迎,邢雁峰手臂一伸,摸着黑开灯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抓住。
白鹤秋抓着他的手微微发抖,轻轻吸了吸鼻子。
他走的时候没拉窗帘,窗外路灯与月光混杂在一起的光芒透进窗户,照在客厅的沙发上,邢雁峰垂下胳膊,用另一只手替他把围巾摘下。
“去沙发上吧。”他拍了拍白鹤秋的胳膊。
白鹤秋点点头,等二人都坐上沙发时沉默地低下身子趴到邢雁峰腿上。
邢雁峰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僵在原地不敢乱动,手不知道该放哪,凭感觉往下伸想摸摸他的头发,没找准位置,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脸颊上是一片湿润。
……哭了……
他不知所措起来,伸着胳膊扯了一大叠纸递给他,把手放在白鹤秋肩膀上轻拍,一个字也不敢说。
白鹤秋终究还是发出一点啜泣声,在邢雁峰轻轻摸他头的时候用纸擦擦眼泪,哭声稍微变小了些,犹豫地捏着餐巾纸。
有点尴尬。
但还想这样待一会。
邢雁峰忽然小小惊呼了一声,紧接着白鹤秋就感觉眼前闪过一个毛茸茸的鬼影,那影子砰的用爪子在自己胳膊上踩了两下,转头跳到另外一边,用头部顶着自己的头。
“你和你家的小猫有点像。”邢雁峰的声音带着隐约地笑意。
“我没有它那么胖。”白鹤秋继续用纸擦不断流出的眼泪,但心情因为这小插曲变好了些。
邢雁峰突然嘶了一声,正色道:“是我说错了,你也没它凶。”
“它咬你了?”白鹤秋微微抬头,又被一只手压了下去,“没破皮吧。”
“那倒没有,它轻轻咬的。”
白大壮在咂吧咂吧嘴,似是被挠的舒服了,在白鹤秋头顶处发出呼噜噜的响声。
“对不起。”白鹤秋轻声说。
“?为什么又对不起?”邢雁峰懵懵道。
“我和奶奶说明天还去看她。”白鹤秋低声道,“明天不能和你一起出去玩了。”
“啊……原来是这样。”邢雁峰忍不住又摸摸他脑袋,“没关系啊,我理解的,而且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呢。”
只是有点遗憾。
邢雁峰摸着白鹤秋头的手轻微的顿了顿,在他察觉到不对劲前又继续轻柔地安抚。
本想明天和鹤秋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的,但现在这个状况,怎么看都不是能表白的时机。
下次在找机会吧。
小猫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打起了鼾,白鹤秋慢慢合眼,居然在猫咪的呼噜声中陷入困意。
半梦半醒间邢雁峰把他带到卧室,白鹤秋强撑最后一丝意志抓住他的胳膊,模模糊糊道:
“太晚了,你在这睡吧。”
说完他就彻底睡死,整夜身边都是熟悉的气味,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