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易雪汐换上一身男装，从花珠手中接过枕头，把它塞在被子之下。
“再取一个来。”
花珠将枕头递过去，见她穿的不是夜行衣，而是男装，惴惴不安道：“小姐，你今晚是要去哪里？”
“去……”易雪汐忙掩住快要冲出喉咙的青楼两字，转而道，“散步。”
“散步？”花珠越发不能理解，“为什么不在院子里？”
“院子的景色看腻了。”易雪汐塞好枕头，满意地看着鼓起被子，顺手撩下纱帷，“我走啦。”
“小姐，早些回来。”花珠知道她不会早回来，每次外出时总是习惯性叮嘱一番。
“尽量。”易雪汐说着，打开窗户，直奔后院外墙。
来到约定的地方，一辆罩着天青色绣万字纹马车停在柳树下，里面一人躬身而出，唤道：“易兄弟。”
“牧公子，别来无恙。”易雪汐学着男子的动作向他见礼。
“上车吧。”牧明煦让车夫拿来脚凳，自己亲自掀起车帷。待人登上马车，一路奔向那一条灯月交辉的花柳街。
牧明煦派人跟着温与之，路上随着留下的记号来到达花柳街的千红楼。
千红楼门前衣香幢幢，倩影纷然，来往的人脸上带着未喝已醉三分的笑意，卸下白日里应酬的面容，只剩无所忌惮的原始冲动。
三三两两衣着奢华的人未到深夜便已喝得脸面泛红，他们相互搀扶，嘴里学着楼里飘出来的歌声的调子，附唱起来。音调起伏不定，假声尖锐刺耳，但此处本就各种嘻笑声、吵闹声、喝骂声交织混乱，倒把那扰人的调子压下去。
易雪汐望着面前艳丽奢华的大门，里面乱人心神的红衣鬓影，亲眼见着这个女子不能踏足的地方，满足一直以来只曾听闻而见不到真面目的好奇心。
她走上石阶，兴致盎然地张目四望。前方门里踉踉跄跄地出来一人，赤红的脸上一双眼睛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朝易雪汐走去。在他近得只有三步之时，牧明煦不动声色上前，伸脚一勾，那人本就不稳的身体忽然向着斜前方的圆木柱撞上去。
和他一起出来的人忙上前扶着，道：“爷，您醉了，小心脚下。快把马车拉来。”
牧明煦：“易兄弟，小心醉鬼。”
二人一到门前，老鸨带着灿如烈日的笑容迎上来，用她那双阅惯无数风月的眼睛打量着面前两人，锦衣华服，有银子，气质不俗，很少来这种地方，一个仪容标致，一个气宇轩昂，姑娘们一定喜欢。
一番细察下来，老鸨心中断定他们是来见识一番的那一类，大概不会回头，当下决定从他们身上狠狠地掏一笔。
她收敛脸上过于灿烂的笑意，露出几分真诚：“瞧两位公子面生，肯定是第一次来我们千红楼。”
牧明煦笑道：“好眼力。”
“不是我自夸，只要来过千红楼一次，好的坏的，我这一双眼定能记下，更何况是两位不俗的公子。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尽管说。”
在老鸨殷勤地说个不停的时候，易雪汐被大堂正台上围着的人群所吸引。
老鸨是个眼尖，立马道：“公子，那边是千红楼的头牌谢娘出的题，要是能答出来便可银子不收，见上一面。”
“还能如此？”易雪汐不禁好奇道，“如果答不出题，又想见上一面？”
老鸨伸出一个手指，笑道：“一千两可见。”
“规矩倒是奇特，一千两的见面费可不低，她又愿意舍弃一千两与答出题的人见上一面。”
“我家谢娘爱两个才，一个是银子的财，一个是才华的才。”老鸨解释道，“这个题目不常出，偶尔出上一题会好几天没人能答上来，能答上来的，就更是可贵，谢娘爱才，自然不愿收。”
老鸨只爱一个财，她心里希望每一次出题都没有人能答上，不然就白白损失一千两。谢娘是千红楼的头牌，老鸨不想逆她的意，惹她不高兴，只好依了。
所幸的是，谢娘每一次出题皆没有放水。这事一传来，反而一时成为话题，吸引不少客人来千红楼见识一番，老鸨更加没有阻止的理由，每一次都尽心安排。
“公子不如去试一试？”
“好，我要看一看那位谢娘出的题。”易雪汐饶有兴致地朝主台前走去，“牧公子，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解出来？”
“既然要比，”牧明煦道，“那赌什么？”
“包今晚的费用。”
“将题答出来，与谢娘相见不必银子。”
“仅是谢娘而已。”易雪汐提醒道。
“公子虽是第一次来，倒是上道。回答出来，见面是半个时辰。”老鸨补充道。
易雪汐拨开人群，来到中心，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盆水，旁边置放着笔墨纸。桌案前的人粗略瞧上几眼，便沮丧摇头离去，唯有一个身穿深青色衣服的人一动不动。
牧明煦一眼认出那人是他们要找的温与之。
他见温与之沉思其中，没有留意到来来去去的人，故意虚咳一声，道：“温公子。”
温与之收回专注于水盆中的视线，抬头看见来人，露出有礼的笑意：“牧公子，真凑巧。”说完之后，蓦地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顿觉背脊一凉，面上平和的神色消退得干干净净，慌乱道，“牧公子，你听我解释……”
一旁的易雪汐幽幽道：“不和自己的夫人解释，反要和那个无关紧要的牧公子解释。”
“我……”温与之慌张地转向另一边，“请问公子是……”
“姓易，叫无名。”
“易公子，其实……”
易雪汐举手阻止道：“不要跟我说‘其实’，其实你该回去和你家夫人解释。”
“我家夫人？”
牧明煦接道：“不错，她向我哭诉你的行径。”
温与之的心一凉：“我只是来查案。”
易雪汐研究着桌上的东西，说：“查如何与谢娘见面？”
温与之明白她话里有揶揄的意思，不由得虚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其……我来过这里几次，把该见的人都问过，唯独谢娘要么花一千两，要么解题，所以……”
“温公子，不是我不给你脸。”老鸨口快地接道，“你一没正式公文在身，二又没证据，如果官府里的人都跑来以查案的名义要见一见谢娘，那我们生意还做不做，况且我们已经够配合了。”
“你说的是。”温与之应道。
牧明煦不置一语，温与之的脾性过于温和，眼下情况，只要厉声责问，再搬出律法条文，无论老鸨的嘴如何能说会道，亦不能违逆。
“出的是什么题？”易雪汐盯着桌上的几样东西，“画画写字？”
“当然不是。”老鸨道，“题目是水中写字，要清晰可见，搅动清水，笔墨不化。”
闻此，易雪汐专心琢磨题目，偶尔向老鸨问上几句规则。
温与之拉住牧明煦，焦急道：“牧萱萱她知道……”
“你冷静些，我跟她说你定是有原因，回去好好解释。如果她不相信，找我来说明便是。”
温与之感激道：“多谢。”
“我想答案。”
牧、温两人转眼望去，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从人群中走出，身边围观的人慑于他粗犷的外貌，纷纷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他伸出看去更像是习惯拿刀的手提起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写这破字与一样。”说罢，笔如刀一样在水盆之上游走自如，动作豪迈不羁，不到几息，便结束道，“好。”
易雪汐探近水盆查看，起伏的水中黑墨如袅袅的烟一样扩散消融，直至水渐渐平静后不见半个字，却见水已浊。
老鸨瞥了眼，淡淡道：“换水。”
守着桌前的人立即将水倒入一个准备好的木桶里，重新舀进清澈的水。
“每次都换？”易雪汐沉吟道。
老鸨：“当然，避免影响下一个作答。”
易雪汐将老鸨拉过一旁，低声向她说些话，然后拿出一锭银子交给她，后者眯起笑眼，摇着团扇离去。
牧明煦看着刚换上的新水，细纹渐平，水中人影渐渐清晰可见。凝视期间，一个脑袋闯进水中视野，得意地扬了扬眉。
他抬起头，道：“易兄弟知道答案？”
“当然，很明显，很简单。”
“确实很简单。”
温与之不解道：“你们知道？”
易雪汐拿起笔，在纸上反着写下一个“明”字，恰好老鸨把镜子拿来。易雪汐将牧明煦拉到水盆正前方，把纸塞进他手中，抬起他的手，让写有字的纸立于水盆正上方。
摆弄完牧明煦的动作，易雪汐接过镜子，放入水中，待水渐次平静。
她做到这一步，温与之恍然道：“我怎么没想到，原来这么简单。”
水恢复静止后，一个“明”字清晰地出现，无论如何搅动水也不会化墨。
围观的人群里骚动不止，虽然明知结果，但仍忍不住想上前亲眼查看。
此时，三楼的朱栏前一个女子唤道：“公子，谢娘请您上来一聚。”
易雪汐朝退让出一条路的人群抱拳，道：“承让，承让。”
牧明煦放下手中的纸张，自人群后面绕上前，举扇拦住。
易雪汐推开他的扇子：“牧公子，有何指教？”
牧明煦本来打算一个人来此地。在湖上小船里是故意捉弄她，没料到她竟不像别的平常女子一样忌讳青楼，毫不犹豫要跟来。他当时已经有些后悔爽快答应此事。
今晚为了避免出岔子，无论怎样都要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牧明煦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的温与之，道：“易兄弟，与之有案要办，不如这次见面让给他。”
“等等。”老鸨立马道，“不能让，谢娘定下的规矩是谁答上就只见谁。”
“牧公子，爱莫能助。”易雪汐俏皮地笑道，“放心吧，我会替温公子问一问案情。”
牧明煦心中是一万个不放心，尤其得知易雪汐的性子却不了解谢娘的情况下，更是提心吊胆。
他拿出一锭银子抛给老鸨，道：“谢娘旁边的屋子，我要了。”
“刚好空着，”老鸨掂了下银子的重量，“没问题。”
易雪汐经过他身边时，提起手指戳向他的脊梁骨，被他拿扇子反手挡住。
“别把我当小孩子。”
“没有当你是小孩子，只当你是不谙世事的大人。”
易雪汐瞟了他一眼，意思都一样。
牧明煦邀请温与之一道上楼，目送易雪汐进去后，两人方迈入旁边屋子。
随后有人立即送上果盘酒菜。待人离去，温与之向隔着他们的那堵墙看了又看，希望它忽然间塌出一洞。
“别再瞧，”牧明煦替他倒酒，“聊一聊案子。”
“明煦，那位易无名是哪一家公子？”
“不是哪家公子。我不能跟你说，有一事希望你能答应我。”
“请说。”
“如果你偶然碰见并且认出她，请当作初次见面，不要暴露你和她在此地见过。”
“小事一桩，没问题。”温与之虽然疑惑，但没多问。
“谈回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