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人将外面的话听得清楚,却只是出声制止自己的人。
“柒雪,莫要与人争辩。”
柒雪便只好忍了声气,随着马车沿大路继续向前行去了。
而在马车将要错开燕归台时,车中人却忽然抬起手掀开了车窗上的帷帘,向燕归台上望去。
岂知那一抬眼,竟教她怅惘良久。
台上的争端已罢,百戏仍如流水般上演着,台下的看客亦如方才叫着好,天地之间充溢了佳节的喜庆。
到了她眼中,却只剩下一个人。
那人默然站在燕归台的边缘,方才向班主讨情的练达畅意已经浑然不见,只定定地向马车这边望过来。
头顶束起的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着,相貌被一张面具遮了大半,鼻翼之上只余了双目在外。
但已足够教她认出,那就是她曾朝夕悬想的人。
然而她并未下令停车,任由马车继续向城外驶去。
台上之人亦并无上前相认之意,只是向这边张望着。
待那马车行远了,凌竞寻才跳下台来,寻了方才那高声放话的人询问。
“这位大哥,某方才自外地来,不知车中是何等贵人,还请大哥明示一二。”
那男人本就话多,又认得她是方才救人的义士,更是很荣幸地与她道来。
“咱们当今皇上膝下,原只有一子一女,又不幸折了长子,便只剩了一位公主,自幼更如掌上明珠一般养护,如今更是恩荣倍加。这不,方才车中之人,正是那诵宁公主。她今日正携了驸马爷前往东郊去行挼云典仪。待行过典仪,往后怕是要如太子临朝也未可知!欸,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东郊观礼呢!”
凌竞寻似乎未发觉讲话的男人已经走了,犹自喃喃道:“驸马爷……”
挼云典仪兴于本朝,“挼云”之名取乞巧之意,故以七夕为期。按制十年一次,需由成年的公主于都城东郊挼云殿行礼。
若当年没有适龄的公主,则再延十年。若有驸马,则需携驸马一同行礼。
本朝之人无论男女,皆以年满二十为成年。当朝唯一的诵宁公主今年方二十二岁,行典仪正是适龄。
公主行过此礼,则意同向诸神求取了掌理事务之能,往后便可行使职权,参政议事。
自然,本朝并没有皇子,更没有太子,诵宁公主以往也常常参政议事,今后临朝,也属应当。
虽然如此一来,这驸马的身份便似乎有些进亦为难,退亦为难的尴尬了,不过在众人眼中,驸马与公主向来琴瑟和鸣,要他一心辅佐公主,他也定会甘愿。
行礼至某一段,需公主与驸马执手一同登台时,公主却接过侍从手中早已备好的一段青绢,与驸马分执两端,登台完礼。
台下观礼之人中,不乏年长而见识多的,见了这情景,也不免有些惊异,相互交换着疑惑的眼神,然而各个都不敢小声轻议。
执礼的细微究竟有几分重要,他们都说不清,但公主的威名,他们可都是听过的。
公署之中,有人不慎磕碰了钧台令的瓷像,公主盛怒之下,将那吏员在署门外吊了三天三夜。
公主府花园中的草木被奴仆误斫,公主便将那奴仆流配到一座孤岛,任其生灭。
某位副相奏疏中误漏了人名,公主扬威弄权,罚了他半年的薪俸。
诸如此类,轻重不等已经有十余桩了。
今日公主行过典仪,明朝更有了当国的可能。
执礼的细枝末节又算什么呢,何况连驸马爷也只可顺承趋奉。天家之礼,天家自定,天家自改,旁人实在无需多话。
典仪已毕,诵宁公主却并无回城之意,反命人驱车向城南揽翠山行去。
她登车后,又掀起车帘,与随驾一旁的驸马道:“你有公务就先去吧,孤只去晖玄寺还一桩旧愿。”
俞业臻骑在马上,知她有意要遣自己退开,并不敢违逆。
“拙再多差人护卫公主。”
揽翠山的晖玄寺幽寂古朴,在城郊一众寺宇中,规制只算得中等。山中还另有一座宝明寺,香火旺盛,且是国寺。
柒雪不理解公主选的为何是晖玄寺而非宝明寺,公主只笑她呆。
“既是还愿,自当去许愿之处还。”
“可是公主何时在晖玄寺许过愿啊?”
据柒雪所知,公主是不信神佛的。
时隔三年,诵宁公主只觉得如同隔世之遥。
那时已经死去的心,今日忽然又活过来了,自是无所适从。如同那个人,相逢却无言。
“感佛祖护佑——”
当她在空旷的佛殿中屈膝跪下,双手合十,仰望着慈悲的佛,正欲言谢而词不达意。
“那个人果然还在。”
她是不信神佛的。从前许愿,只为多一分悬想。而今还愿,是为了告慰自己的心。
她信的是,那个人纵然身陷刀山火海,也一定会奋力拼杀出一条生路,活着回来与自己相会。
戌时将尽,公主的车驾方才进城。
行近承明坊时,公主忽然命人停了车。
“柒雪,你帮我去云苍驿买些东西,上车来听我与你细说。”
柒雪依言上车,片刻后,便从车上下来,往东侧一条巷弄中行去。
许是因为夜风有些凉了,公主还特意恩典她著了斗篷,戴上帷帽。
今夜是七夕之夜,月色不甚清明。
楚诵宁略微掀起帷帽垂下的轻纱,踏着熟悉的路,一步步向着深巷最里面那座庭院走去。
然而她步步行近,却步步迟疑,甚至连举手叩门的心力也渐渐失却。
幸而院门是敞开的,于是她便踏进了院中的庭廊,待走到那间熟悉的房门之前,举手欲叩门,终究直接推开了尺余,便不再动。
那人颀长的背影正立在对面的窗前,同她一般将窗推开了寸许,似乎在望着夜空。
“阿樾,你回来了。”
楚诵宁轻声开口,像是多年前的黄昏,对方完结了公务,自公署中回来时一样。
然而凌竞寻却没如以往一般带了笑回应,她甚至未曾转身,而出口的话也如刀剑寒冰。
“阿樾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