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落下，裴依寻骤然清醒。她抽噎几声，睁着茫然的泪眼打量着身前人。唐阅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身上的疏离之感更重，还有他身后那群骑着马的官兵。

“将军？”裴依寻默念了句，眼里的神情逐渐小心，又慌忙扯过女儿抱在怀里往后退几步。一路上所见，那些官兵比难民可恶。

秦秋与她挤在一起，紧紧捏着她纤瘦的臂膀，大抵也觉得，唐阅不是什么好人。

唐阅目光沉沉，没有解释，转身对攸乐道：“你带她们入城，记得换一身衣裳。”

临走时，他又回头望一眼裴依寻，从前清瘦的人影如今越发单薄，似乎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人吹走。唐阅眼底划过不忍，沉声道：“再给她们找个大夫。”

攸乐一一领命，“压”着几人离去。

那几个调戏裴依寻的难民们见人走了，立刻大松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血就溅起来了。不止他们，所有难民们都在哀嚎。

曾经以为墨川是救赎，却不过是另一个地狱。幸好死得快，没有折磨，也算一种幸运吧！总归这些饱受苦难的灵魂们，终于从人间这座炼狱解脱了。

裴依寻坐在马车里，双手紧紧捂住女儿的耳朵。她自己避无可避，只能由着那些惨叫声刺激着耳膜。她使劲闭着眼儿，害怕得牙齿都快咬出血了。

墨川城又是另一番景象，祥和稳定，沿街都是小摊贩的吆喝声和店小二的揽客声。百姓们悠闲地在街上散步，路边茶馆里，三三两两好友聚一桌说些闲话，谁家小姐路过，软轿里飘出一缕香风。

不过这些和裴依寻没有关系，她和女儿被抬入一个无人小巷，又关进一个无人的院子。送她们来的攸乐显然很着急，眉头紧锁，动作快，语言直：“你们就住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吃喝我会叫人送来。哦，对了！记得把衣物换了。”

他丢过来两套衣服，样式花纹明显是番外之物。裴依寻拿着衣服，与女儿纹丝不动。

攸乐不耐烦了：“你还不快换过来？”

裴依寻低着头，小心翼翼道：“你还在这儿......”

攸乐一听，这才醒悟，几步跃出房门，顺便把门带上。没过一会儿，裴依寻娘俩换好衣服，出门一看，外面院子里已经不见攸乐人影。

她想去找秦秋，又想起攸乐的话，只能带着女儿缩回院子里。一路走来，她实在太累太累，正好屋里有张软床，往上一倒，就睡过去了。一路上，唐桑曈都很安静，见母亲睡着，她也爬上床，蜷缩在母亲怀里，慢慢闭上眼。

这一个安静的梦，裴依寻回到清兰镇。院里那根丝瓜长大了，她摘下来煮了一碗丝瓜汤，大人小孩，一人一碗。转过头盛饭时，才发现锅里是空的。

她忽然觉得饿，饿得心浮气躁，急匆匆去屋里翻米缸，结果也是空的。她越发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四肢无力，肚子生疼。饿得脑袋发昏，失去理智，像一头饿极了的豹子，四处乱窜，满院子找米下锅。

恍然间，一股油糖混合的香味从天上飘来。裴依寻徐徐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昏黄的烛光边，摆满一桌子的饭菜。唐桑曈坐在父亲怀里，吃得满嘴都是油，腮帮子里都快装不下了，还在往嘴巴里塞。

唐阅有些心疼，一边帮女儿擦拭嘴边的汤汁，一边缓声哄道：“曈曈，慢点吃，别噎着了。”

兴许是吃得太急了，唐桑曈突然咳嗽起来。这把裴依寻吓了一跳，连忙蹦起来跑到女儿身边拍着她的背焦急道：“曈曈，快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唐桑曈终于缓过气，缩在父亲怀里一言不发流着泪。裴依寻想去抱女儿，唐阅却道：“我抱着吧，你先吃点东西。”

这句话的语气太过寻常，仿佛是在清兰镇的家里，裴依寻愣了下，默默坐在桌边拿起碗筷，望着一桌佳肴，只夹了两根青菜混着白饭吃着。

她吃得很细，一口饭要嚼半天才咽下。不是她不饿，而是太饿了，饿得太久了，那些饭一咽下去，肚里就开始反酸，拼了命想要把这些异物推出肚子。

裴依寻强忍着不适，吃了小半碗白饭，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把曈曈给我吧！”

唐阅看她吃那么少，赶紧夹去一筷子肉片，柔声劝道：“再吃点肉吧，你看你那么瘦。”

裴依寻一见那肉，心里就泛恶心。却不敢拒绝唐阅，只能重新拿起筷子，把肉送入口中，打算直接咽下去。

可一闻到那油腻的味道，裴依寻就忍不住趴在桌边干呕起来。唐阅心一慌，赶紧握住她放在桌边的手：“怎么了这是？”

裴依寻实在是吃不下那肉，只好摇摇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唐阅，我怀孕了，实在吃不下这些东西。”

末了，又怕唐阅多想，赶紧补上一句：“我是在清兰镇怀的，是你的孩子。”

唐阅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但看见裴依寻如此害怕后，眼里的光又逐渐熄灭下来。他松开了她的手，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这是怪我。怪我没有早点去接你们母女。”

“可是，阿寻，我去了！”他猛然抬起头，冷冽的眼里居然滚了几滴热泪，直直盯着裴依寻，灼热的目光仿佛要将人烫化似的：“清兰镇只剩一片废墟，一个活人都没有。我坐在我们家院子里，看见墙角丝瓜藤下藏着一个小丝瓜。我知道那一定是你藏的，你一定是藏起来了。”

“他们要我走，我不走。我还没找到你，怎么能走呢？若不是慕容衡打来，我早冲进郦阳城了！”

他越说越激动，终于惊动了怀里的女儿。唐桑曈蹙蹙眉，在父亲怀里翻个身继续睡去。唐阅不敢再大声说话，紧紧搂着女儿，垂下的眼眸竟掉下一滴眼泪：

“阿寻，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裴依寻听得伤感，心里也涌出无限酸楚，眼里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哪儿知道你会回来，谁让你上次说话不算数，让我白白等了五年。匪军过来，清兰镇被洗劫一空。大家都说蛮夷比匪军还厉害，我哪儿敢等你，只能抱着女儿和大家一起逃命。”

唐阅目光一暗，忽而郑重承诺：“阿寻，我以后不会失信于你了！你暂时住在这里，等我把外面的事解决完，就迎你出去！”

裴依寻只顾抹眼泪，什么话都没说。她不知道唐阅的话能不能信，可在这儿乱世，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