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时,水也开了。裴依寻赶紧把没烧尽的柴火埋在灰里,直至没一点烟冒出来了,才肯从灶前站起来。柴火宝贵,可不能浪费了。
甘七娘正烫好叶子,都捞起来放筲箕里。筲箕放在干净的木盆上。她像是搓衣服那样,把斑鸠叶们翻来覆去不断揉搓。
“你要使劲儿搓,动作麻利点,要不然下面就冻起了。”甘七娘讲解着。
裴依寻和女儿都伸着颈子,一大一小两颗脑袋,直愣愣盯着甘七娘手上动作。那么迅速,翠绿的汁液如流玉从她指间汩汩往外冒,很快一筲箕的斑鸠叶就变成了一团,再过一会儿只剩下些叶脉裹着老叶。
甘七娘这才叹一口气,把挂手上那点汁水甩进筲箕里。
“去把我刚拿来的草木灰放包袱里拿过来,再给我一瓢水。”她对母女二人吩咐。
裴依寻和女儿不敢耽搁,一个去包草木灰,一个去打水,风风火火的,很快准备妥当奉到甘七娘面前。
甘七娘让裴依寻牵着包袱,把水倒进去。清澈的水浸透草木灰,又渗出包袱,落进翠色的汁液里。
等到最后一滴水落尽,甘七娘收了包袱,让裴依寻把木盆端去一个凉快的地方。她自己则洗洗手,对母女二人道:“等它冻起来,就可以吃了。我去蔡大娘家借点醋,你要是喜欢吃辣,可以剁些辣子备着。”
裴依寻不喜欢吃辣,但唐桑曈喜欢吃糖。她拿些糖垫在碗里头,预备给女儿尝尝甜味儿。
也不知甘七娘怎么和蔡大娘说的,总之刚才还在河边摇头不给醋的人,现在端着小半碗醋和甘七娘一起过来了。
蔡大娘到底是舍不得自己的醋,瘪嘴抱怨着:“你就算计着我的醋。”
甘七娘擦擦手一边端出一叠碗筷,一边笑道:“行行行,是我算计你的醋。所以等会儿你要多吃些,把醋本儿吃回来!”
“你看你,这哪儿吃得回来!”蔡大娘说着,还是把醋碗搁在桌上。
盆里的绿汁已经凝固了,犹如一块浑圆无暇的深色碧玉。裴依寻拿刀在上面轻轻一划,那块玉就断成两半。她先给蔡大娘切好一碗,再来是甘七娘,又给女儿碗里切了小半块儿。
光有醋还是不够味儿,裴依寻拿出一罐盐,给各人碗里撒了点。唐桑曈就不用了,她那碗是甜的。
等到所有人开吃了,裴依寻才端起自己那碗斑鸠豆腐。先是用筷子戳了戳,说是豆腐,更像前世里的果冻,一戳就开始弹。
她学着甘七娘的样儿,沾着醋吃了一口,却是入口即化,比果冻都还要容易碎,带着浓浓的山上草木味儿。
吃上一口,就仿佛来到山林里,别有一番风味儿。
唐桑曈第一次吃这玩意儿,尝的不是味道,而是新奇,几口就扒拉完了,还捧起碗开心道:“曈曈还要吃!”
毕竟是第一次尝,裴依寻怕她吃坏肚子,只给她划了小半块。唐桑曈还想吃,就不给了。剩下的甘七娘端去,分给了其他街坊们。
蔡大娘和裴依寻留下来收拾,把碗筷包袱装筲箕里,端到河边去洗了。
等这一天忙下来,裴依寻躺在床上,嘴里还是斑鸠豆腐的清香味儿和蔡大娘家的陈醋味儿。或者这味道不在她嘴里,而在她心里。
她想着今天的一切,忽而发现昨日的余悸都消失了。女儿蜷缩在她怀里,还在念叨着白日的斑鸠豆腐:“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做一次斑鸠豆腐?”
裴依寻翻个身,心里轻松不少,闭上眼说道:“不做了,太麻烦了。”
唐桑曈顿时觉得可惜,砸吧砸吧嘴儿也算是尝过了。
然而世事难料,县太爷家嫁女,需要置备喜宴。一桌菜十八佳肴,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样样都有。可世道不同了,那些东西县太爷自己都吃不到,只能四处找些东西来凑数。比方说一碗斑鸠豆腐,就算一味山珍。
甘七娘记恨县太爷。过去,她丈夫儿子打仗去了,剩下一个小女儿日日关在家里,就怕强盗掳去。可没想到县太爷为安抚强盗,竟强抢了她女儿送上山去。如今报应落到县太爷自己身上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怎肯入县府帮忙准备喜宴。
不止甘七娘,城里会做斑鸠豆腐的百姓们,都因为各种理由拒绝做那道斑鸠豆腐。反正他们在乎的一切都没了,剩下一条贱命苟活着,丢不丢,都无所谓。
官差找一圈,终于找到裴依寻这里来。她和县令没什么深仇大恨,家里还有个女儿,没怎么拒绝,犹豫一番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