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四屠收徒,一收收俩,还和周白雅交叉收徒的事,林语槐有过微词。李四屠不是耐心的人,他一点即炸的性子真能收徒吗?哪个徒弟能受得了他。
周白雅来信,委婉问体弱如何医治时,林语槐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被李四屠磨砺得体弱的,但一堆信来往后,林语槐看着越来越眼熟的症状,回信问——“这孩子为何和师娘一样,年纪轻轻便体衰?”
若单是李四屠的徒弟,他寿数如何将来如何,林语槐不会过分上心,但若此事与师娘有一丝联系,林语槐就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师娘离世后,林语槐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为何师娘会有体衰之症?
师娘的身子骨并非先天不足,若是一生顺遂,寿数少有六七十载。林语槐被收留时,师娘不过二十几岁,却已有体衰之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林语槐旁敲侧击过,却一直不得关键。
李四屠新收的徒弟,或许能给林语槐一个答案。
为了找出谜底,林语槐对谢骄的身体变化,从原先的略微上心,转变为十分关注。
她先是将过往给师娘治疗的经历如数回忆,记录成册,然后圈出曾到过的地方,标注其暗含的机缘,按危险程度排列,最后向简钰询问,看过往几百年的世家门派遇到这种例子,是如何救治的。
简钰好奇过,早八百年的事,怎么又拿出来钻研了。
林语槐的事,简钰都知道,在简钰面前,隐瞒是很无用的事,所以林语槐把一些关节告知简钰,二人群策群力,真从古籍里找到了只言片语——
简家百年前有过这么一段记载,一天资出众的族人得天受命,天降“金星”以显权,然天不假年,此族人不过十几载光阴,猝然离世,族人哀其境遇,为其立传,传以后世。
世家门派最擅春秋笔法,若无青菏散人在前,林语槐很可能忽视古籍上的“金星”二字,把这个没有单开一页的简氏族人略过。
毕竟林语槐和简钰提“金星”时,这位对简家了如指掌的夫人都不解其意,可见“金星”这玩意没亲眼见过,是很容易代指某颗星星略过去的。
林语槐没见过青菏散人身上的“金星”,她只从师娘那里听过几句。
“金星”不是好东西,师娘说,若不是为了我,你师傅他断然不会沾染这物什。
依师娘的说法,青菏散人笃定“金星”能治愈她,因而一直在钻研如何启用“金星”。
但师娘是不信的。
她说,不过是个指望罢了,阿语,你师傅是没有办法了,但你也不能信啊。这物什……害人。
师娘的话,林语槐没有不信的。师娘不让她接触“金星”,她绝不会擅自去追查,寒了师娘的心。
师娘离世后,林语槐守灵时和大师兄提过一次“金星”的事,大师兄说,师傅失败了。
那要如何成功呢?
师娘离世,林语槐心如死灰。若不是师娘临去前叮嘱她好好活下去,她愿随师娘而去。问大师兄的话,在那时的她心里,不过是问个慰藉罢了。
找到先天的神。
大师兄说,诞生于天的神明称为先天神明,祂们受命于天,得无穷伟力,“金星”于天上坠落,与祂们系出同源,想要启用“金星”,非神之力不可。
……这是师傅花了近十年,走访各世家门派,翻遍古籍后得出的最接近的答案。
大师兄说,只差一步,师娘却先去了。
永眠将所有秘密埋葬。
师娘去后,青菏散人不久后也去了。
有关“金星”的事,大师兄只在那一夜讲过。
林语槐将所知的信息写在信中,传给李四屠,并追问李四屠谢骄体衰之因。李四屠得了林语槐的办法,回信自然快,他把谢骄的情况详细说了。
其中有两点林语槐很在意——还魂之灵,两人换血。
据李四屠所言,谢骄的身体非他原身,魂体不稳,且因还魂村之事,他失血过多命不久矣,靠的是同源换血之术才捡回的一条命。
李四屠信里说,原本肉I体与魂灵便不契合,还魂村时又逞强受了重伤,虽然换了血续了一口气,但底子坏了,怎么补的回来。
一身血肉全靠灵力撑着,能不体衰吗?
李四屠信里对谢骄的态度很是不忿,但林语槐了解李四屠,他肯对谢骄不高兴,便是把这徒弟放在了心里。
看完信的林语槐把谢骄的位置往上提了点后,开始抓过去的细节。
师娘提过,她和青菏散人相识于微末,过过一段苦日子,虽然没详细说过,但林语槐和师娘相处久了,还是能猜到几分——
师娘和青菏散人,恐怕在幼时被灵师抓过,且做过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师娘的魂体很可能是在那时损伤的。
两人换血,则是林语槐后面那几年,在师娘夫妻谈心时,送羹汤无意间听到的。
青菏散人有天赋,经常被抓去放血放灵力,抓他们的灵师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为了让青菏散人活下去,师娘会给青菏散人喂自己的血。虽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师娘和青菏散人就这么活下来了。
错的是那些害师娘的灵师。
……所以紧追师傅不放的仇家,是师傅为了给师娘报仇惹下的吗?
林语槐想通了关节,一些过去觉得奇怪的事豁然开朗起来。
青菏散人数量很多的仇家,总是到处乱跑的不着调的样子,师娘说什么他都无条件答应的姿态,一下都有了解释。
隔了几十年因缘际会解开的结,让林语槐感到怅然若失,她不是十几岁偏执的小姑娘了,但那些错过的时光也不会再来。
林语槐或许还讨厌青菏散人,但现如今的她也清楚,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她既入了青菏散人门下,那师门后续会发生什么,她都得出一份力。
不为青菏散人,为情义。
一边探寻师傅师娘多年前的行踪,一边给李四屠出治疗主意的林语槐,以为她今后会淡然,但她小看了师兄师弟的能力——他们是什么路数,怎么敢亲自去大仓山和山主面谈!
时隔多年在清静府见到“卧龙凤雏”的林语槐,很后悔她提过大仓山的事。
她只是顺嘴一提,但这俩是真敢去啊。
先斩后奏的两人把事情经过告诉林语槐,林语槐很头疼,他们去就算了,怎么还成功了?
“金星”不是好东西。
师娘不会骗林语槐,但看着两双期待的眼睛,林语槐又不能从谢骄眼窟窿里把“金星”抠出来,泼他们冷水。
一时嘴快的林语槐骑虎难下,人恨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给他们希望又告诉他们此路不通,让他们停下。
李四屠已经和山主谈好了,虽然不知道怎么谈的,但事情就是谈拢了,林语槐也不好扒着细节不放,只能旁敲侧击,看里面水深不深。
李四屠说,山主赐下“金星”,还给了他安抚“金星”的“水滴”,之后只要集齐其他先天神明的赐福,谢骄就能通过“金星”,恢复他的身体。
只要?
你当先天神明是大白菜?
林语槐很想打开李四屠的头颅,看看里面有什么。
山主嘴一张一合,你就信了?你不怕祂骗你,把你徒弟玩死?
李四屠和周白雅复述山主的话,林语槐听了,两耳只有四个字:尽是套路。
靠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让人把事做了,这山主还挺会玩弄人心的。
林语槐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但周白雅私下和她谈过。
周白雅的意思是,“金星”的事,谢骄体衰的事,宛如师傅师娘的翻版,没有家人的李四屠在他们还在时,把他们当做义父义母看待,当年李四屠是年幼无力,无法改变他们离去的事实,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若不让他去做,这心结何时能解呢。
林语槐的意思,万一谢骄救不回来呢,岂不是双重刺激?他徒弟在大仓山受伤他都痛不欲生了,真在半道死了,他怎么受得住。
林语槐的话话糙理不糙。
当年青菏散人做不到的事,他们俩就能做到?
所以我们来找你了。
师妹,当年没做到的事,今日不想试试吗?
周白雅看着木讷,但真遇上事情,他还是很能打的,他对林语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中心思想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与我们同行吧”。
林语槐心动吗?她当然心动。
师娘走了,但师门还在,维系着她与师娘的最后一根纽带,林语槐不希望它这么断了。所以说归说,心里骂归骂,真要林语槐出手,她还是会上。
去过无数地方的林语槐,将师门三人的第二站,定在了苏杭。因着地火的事,灵异界近些年都在研究苏杭,简钰从古籍里翻到了先天神明在苏杭的记载。
而且还是两位。
既然要去,为何不一开始去有最多记载的地方呢?
林语槐和李四屠两人一合计,挑了个好时候,和简钰道别后踏上了前往苏杭的路。
林语槐三人出发的时间比谢骄等人早,按理说该早到苏杭,但天不遂人愿,林语槐他们迷路了。
来无影的雾在某个时刻笼罩了他们,这是无了解的“界”。林语槐听到了水流动的声音,可惜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无法看见其他事物。
他们三人在“界”中待了不知多久,直到雾气散去,方得自由。
不过说来也巧,雾气一散,谢袄的信就来了,信了只讲了一件事——谢骄与克他的苏家小姐一同被传送失踪,情况危急,请二位师傅速来。
以谢骄的身体状态,他一个人失踪,还能苟住,可他不愧是个倒霉孩子,失踪都要和克他的小姐一起。
他还有多少寿数能折腾?
林语槐看了信,心里直摇头,谢骄真不是个省心孩子,得亏不是她徒弟,不然她得愁加烦死。
养徒弟不同于养灵宠,灵宠死了顶多伤心一阵,换个再养就成,但徒弟好好一个人折在自己手里……怎能不发疯呢。
林语槐和简繁华的师徒情谊不多,但若是他出事,林语槐肯定要为他出头,不论代价。
林语槐这等薄情的师傅尚且如此,更何况重情重义的李四屠。师傅师娘的离去,李四屠从未放下,如今好不容易收的徒弟若真出事,他怎能接受。
李四屠一定要找到谢骄,林语槐和周白雅理解他的心情,但埋头乱找也不是个事。于是林语槐压着李四屠回忆谢骄的言行,从中推测谢骄会去哪里。
李四屠:他是个什么孩子?
李四屠俨然是个师傅了,对谢骄劈头盖脸一顿挑:犟种,不驯,想得太多,没大没小,不服管教,不知天高地厚,总爱乱跑……
李四屠吧啦一大堆。
林语槐:那你还收他当徒弟,这不纯纯给自己找罪受?
李四屠:这……他心地还不错。
林语槐:就心好?
李四屠:……脑子转得也快。
林语槐:除了聪明,没别的了?
李四屠:……
周白雅出来打圆场:咳,三师妹……
林语槐:我知道。
她抬手,阻止无意义的对话继续下去。
真是的,谁还没有徒弟能炫耀了。
林语槐:依你们的说法,谢骄不是傻子,只要没被传送到绝对危险的地方,他就能动起来。苏杭之行,是灵异界世家门派一同决定的事宜,它们必定会提前布置,在苏杭划出一块安全的区域,供它们自家孩子保命。
林语槐:谢骄是同行的人,在能跑能跳的情况下,只要脑子不出事,最优的选择必定是和其他人在约好的地方回合,再图谋其他。我立刻传信给简钰,问她苏杭之行约定的集合地点在哪里。
林语槐就李四屠给的人物线索,确定了去苏杭的方针。李四屠和周白雅细想一番,也知这是最靠谱的方法,点头同意。
三人一同赶往苏杭,林语槐途中给简钰去信,来回传信需要时间,林语槐以逸待劳,可她身旁的两位不这么想,一进苏杭,就开启寻人模式。
林语槐感受风的流向,看着比她迫切许多的两人,不知道他们的精力为何如此旺盛。
*
他在火焰中睁开眼。
被他吞食的七首蛇灵源已化作无。
这是一条狡猾的多头蛇。
若无人逼它至绝境,它绝不会钻回地心,自投罗网。
他将它吞食殆尽。
这是百年前就该完成的事。
他做迟了,但好在一切仍能补救。
他幻化出早被焚为灰烬的身体,从地心走出,无尽的火焰为他加冕。
他将它们拍开。
他久违地来到了地面。
幻化的身体比风更轻,风一来,他随着热浪被卷到天上。
他看见了禁制破除,正在燃烧的苏家祖宅;他看见了儿时受教的殿宇,随时间破损,正待火光;他看见了少时出游的街道,早已化作焦炭,只余几抹刻痕……
百年时光,地心无声,他以为他会忘,但再度回到人间,他俯瞰大地,才知他从未敢忘。
苏杭曾有一颗神树,名为桂轮。
据说它是神的遗蜕,承载着神的过往。
苏杭曾有一个氏族,名为苏氏。
据说它是神的侍者,日夜颂赞神的伟力。
苏氏族人中,最为虔诚者,为灵侍。
灵侍受命于神,在神降下神谕的月夜,灵侍需在神树下起舞,唱响月之歌。
他曾听过见过那支舞,听过那首歌。
他触碰生机不在的神树,回想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永远是少女的身姿,穿着一身祭祀礼袍,日夜待在神树下,虔诚地祝祷。
月光落在她的发梢,白了她的头发,亦惊起一捧永不融化的细雪。
在他的记忆里,她有着清冷绝美的容貌,坚韧不拔的心智,以及悍烈无情的手腕。
她曾是他的师傅,一生会护着他的人。
但……
一个错误终结了一切。
他她皆是罪人。
神树无法生出枝芽。
千年的月光因故人远归而震颤。
他接过点点月光,于指尖残隙外,与她再遇。
她的身边并非无人,但他的眼里只有她。
火焰将吞噬一切。
他会纠正错误,让一切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