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与迩安公主灵魂互换的诡异之事传遍整个庆京,百姓议论纷纷,皆言二人阴阳失衡是妖孽转世,定会危及大虞。
读书人是最容易被煽动的群体,季家父子叛国的谣传在前,不少自诩清高之人对身上流着叛国者血脉的沈云归有微词,更有多半国子监学生联名上书,将林沈视作妖孽,欲将其大火祭天,佑大虞国祚。
郑党的折子像雪花一样,一封一封呈给沈帝,短短一天延英殿堆满处决秦王公主的奏折。
未时闷热了许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长安殿其他仆从对林青梧退避三舍,灵泽好几次想为自家公主说话,都被林青梧拦下。
宁州受伤昏迷时做得梦终究还是来了,与梦中不同的是他们有了赵王及其背后郑党的把柄。
且他们灵魂成功归位,鹿死谁手还不定,至于流言就让它发酵得再厉害些,最好整个大虞都知晓此事,她倒要看看郑党如何收场。
沈云归亦是于少阳院闭门不出,大雨自未初下到次日,朝会时分堪堪止住。
雨水为炎热的盛夏带来一丝喘息,卯时偌大的宣政殿还有凉意。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内侍照例唱道。
韩昭率先站出,言大虞今年平州干旱和如州瘟疫皆是上天警示,林沈是妖孽,祸乱朝纲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
郑党紧跟着站出一片,字字句句直指林青梧和沈云归,郑侍郎拿出国子监学生的联名上书,要求沈帝大义灭亲。
崔党则说郑党信口胡言,宣政殿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了,沈云归有段日子没上朝了,有些不适应。
沈帝面上渐有怒意,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冰冷,“秦王,朝中官员皆言你与迩安公主魂魄互换,可有此事?”
沈云归出列深深一揖,“回陛下,绝无灵魂互换之事。古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望圣人肃清流言,还臣与迩安公主清白。”
没等沈帝说话,赵王向外迈出一步,“陛下,臣有一法子可还秦王与公主清白。”
沈帝抬手示意赵王继续。
“臣近日寻得一方士,双眸异于常人,能观人魂魄。不如请来迩安公主,方士一观便知。”
沈帝同意赵王的法子,着人去请迩安公主和方士。
一盏茶的功夫,林青梧和沈云归并肩而立,方士于殿中观魂魄。
宣政殿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三人身上,方士围着林沈二人转了三圈。
紧接着方士叹息一声,装模做样地摇了摇头。
赵王朝他递了个眼神,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上,“陛下,秦王与公主属实魂魄互易,且小道还观出秦王真身是夜叉,公主真身是山魈。”
夜叉是食人恶鬼,山魈是山中精怪,二者皆是凶兽。
朝中不少官员信佛,闻言惊叹出声,齐齐向后撤了一大步。
沈云归嗤笑,“那本王想问问方士,子是夜叉,父是什么?姊妹又是什么?方士的意思是我沈家都是凶兽?”
沈云归的话意思明显,若真如方士所言,他是夜叉,那宝座上的沈帝是什么?
方士顿时汗如雨下,适才他一进殿便发觉秦王和公主魂魄无恙,不像他之间见到的那样。
但赵王给了他大笔银钱,让他今日在宣政殿当场拆穿秦王,加之圣人在上,他骑虎难下,索性说得严重些。
他瞧出赵王与秦王不对付,若助赵王斗倒秦王,赵王继承大统,他兴许能混个国师当当。
可他终究不是朝堂中人,一句话便被秦王抓住话柄,还引到沈帝身上。
赵王气得拳头紧握,这个顿根,昨日说好让他讲魂魄互换,他倒好自作聪明搬来一套凶兽真身。
林青梧福身,“陛下,小女还有一法子,”见沈帝不阻止,她继续道:“大虞国师精通摄魂之术,不如请国师观我二人魂魄是否有异。”
话音刚落,崔润林先站出来赞同林青梧所言,既然秦王和公主主动要求国师观魂,定然确信魂魄无恙,他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国师自大觉寺赶来,仍是一袭素白袈裟,一串沉香佛珠。
沈帝问,“国师瞧着秦王与迩安公主魂魄如何?”
国师一双眸子平静地可怕,端详了一会林沈,旋即双手合十,向沈帝复命。“秦王与迩安公主魂魄无异。”
秦王清白已证,崔党开始反击,崔侍郎弹劾泗国公府卖官鬻爵,结党营私。
郑党受泗国公府提拔庇护,极为护主,指责崔侍郎仗着崔相信口胡言。
“陛下,臣有证据。”崔侍郎呈上昨日宇文鹤招供的状纸。
状纸上交代泗国公府利用金石斋行雅贿敛财,兼并土地侵占良田,十多年前指示石仙羽焚烧礼部贡院,要挟举子姚休嫁祸元序,事后将姚休灭口。
一张状纸密密麻麻写满了郑党的罪状。
沈帝看完状纸宣宇文鹤进殿,他自知活不了了,那就破罐子破摔,黄泉路上拉郑家垫背也算值了。
反正郑家烂透了,从内到外一个德行。
泗国公痛心疾首,质问宇文鹤“你是老夫最器重的学生,老夫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要诬陷老夫?”
宇文鹤见惯了泗国公假惺惺的模样,并不作声。
泗国公的儿子郑侍郎深得他爹真传,孙子郑海宁倒是不装,那才是郑家人的本性。
“哟,不知道的以为宣政殿今日唱戏呢?”崔润林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泗国公脸霎时黑了。
郑侍郎训斥儿子不得于圣人面前无礼,沈帝沉声询问宇文鹤状纸是否属实。
宇文鹤字字铿锵,砸在泗国公心里,“状纸句句皆真,泗国公还赠予罪臣一处别院,别院奢侈似仙境,圣上可着人去查。”
泗国公早已跪下,垂头点地。
昔日托孤重臣,三朝元老,沈帝原不想闹成这样,给了郑家一次又一次机会,可耐不住人性贪婪。
“泗国公,朕念你是老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宦海沉浮,夺嫡风险亦大,泗国公苍老佝偻的脊背随着喘息一起一伏,“臣罪该万死,辜负皇恩浩荡,桩桩件件都是臣一人所为。”
赵王冷冷瞥向泗国公,老东西还算识趣,自己揽下儿孙还有命活。手下一群人竟是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还好自己留有后手。
只是沈云归不会如泗国公的意,“泗国公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不如本王替你说,庆京别院到底是经由何人操办。”
沈云归呈上第二份状纸,宋化供述信王用宁州阴阳商帖谋私数万两之事,庆京别院也是信王操办。
沈帝怒极反笑,“信王女嫁国公子,你们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信王冷汗浸透里衣,秦王平安归来他知晓将有一场恶战,方才崔侍郎状纸递上去时他便有所察觉,真轮到他时还是腿发软跪了下去。
“陛下,臣弟是冤枉的,陛下!”
宣政殿郑党跪了一片,放眼望去煞是壮观。
“咚!咚!咚!”鼓声传来,宫内未设鼓,是以宣政殿能听到的鼓声只有登闻鼓。
禁军来报,信王妃宇文筝击鼓,状告信王。
信王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王妃如何会告他?夫妻一体,他若成了一介庶人,宇文筝能捞到什么好?
上次宇文筝在大婚日放跑沈挽秋之事,他也没舍得重罚,如今又击登闻鼓告他。
不知足的贱人。
宣政殿除去圣人官宦,还有方士僧人公主,不差宇文筝一个王妃了,沈帝让宇文筝进宫面圣。
宇文筝身穿王妃礼服,双十年华,生得端慧漂亮,林青梧是第一次见她,着实被她惊艳到。
信王从前好色风流,自打娶了这位小王妃,便是妾也不纳了,花也不采了,活脱脱一位爱妻的好丈夫。
宇文筝对着宝座上的沈帝恭敬一礼,“妾之夫信王,于宁州封地以权谋私,天价商帖贪墨四万余两银钱,更是与赵王、泗国公等人分脏,望陛下明察。”
一席话涉及两位亲王,一位国公,说完宇文筝拿出信王藏匿在王府书房的账本,以及互通的信笺。
信王有着超乎常人的收藏癖,尤其是信,只要与他所通的信皆会留存于王府,尽管赵王和泗国公数次强调要将密信烧掉。
赵王看宇文筝呈上的一沓密信,狠狠地剜了一眼信王,若他手中有刀,信王此时怕是已经成了筛子。
密信有商讨如何杀掉秦王和石仙羽的,有阴阳商帖如何运行的,还有如何将宁州娘子拐到庆京供他们玩乐的,更有绑架董瑾舟威胁董家行事的。
沈帝越看越心惊,他知晓赵王一党荒唐,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阳奉阴违贪污受贿,拐杀良家娘子,残害兄长,沈帝深深看了一眼赵王。
往日正直良善的孩子,今利欲熏心,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赵王及支持他的郑党滔天罪行,证据确凿,眼看大势已去。赵王突然直起身来狂笑,笑着笑着泪出来了。
他的一生就是个笑话,陛下从来只是他兄长的父亲,幼时好东西便都是蓬莱殿的,他的兄长偶尔可怜他,赏他些吃的玩的。
他的阿娘王充容原是小小侍女,生了他获封九嫔之一,可陛下不来拾翠殿。
王充容郁郁而终,他也不过五岁稚童。他到现在还记得阿娘死后,陛下见到他时,眼神,彷佛他不是陛下的儿子,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起初他以为陛下是天子,天子就该高高在上,直到他看到陛下望向兄长时的宠溺、慈爱,同阿娘生前望向他一样。
原来,天子也是父亲。
他什么都比不过,资质平庸,相貌平平,生母死后更是连追封都没有。
他一直活在阿兄阴影下,他认命了,待阿兄继位,他便当个闲散宗室,了了一生。
突然有一天,季家获罪,季贵妃薨逝,阿兄跌落云端,狼狈不堪。
而他则是皇后养子,名义上的嫡子,泗国公言他必定继承大统。
那场雨夜,他躲在被子里直笑,他太高兴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狠狠掐自己一把,疼得眼泪直流,原来是真的。
他在弘文馆对阿兄越发恭敬,投向他的眼神愈发怜悯。
他想好了,日后他不会为难阿兄,照例让阿兄当亲王,赏封地。
三年来,他处处表现自己,陛下时常褒奖他,臣子也称赞他贤能,请立他为太子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
他以为成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
不料陛下竟钦赐阿兄少阳院,他做梦想得到的东西,阿兄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有了。
他不想再做沈云归的陪衬了。
沈云归抬手指向沈帝,“你以为你的皇帝还能当多久?还想传给你的宝贝秦王,做梦去吧。”
他转身朝向殿外大呼,“御军何在?”
御军是崇明宫禁军,武力强悍,人数众多,顷刻间着甲胄,持刀枪的士兵盈满宣政殿。
御军首领朝赵王跪下,“末将在此,但凭殿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