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宫暗牢不见小窗,比起御史台狱和大理寺狱更为阴暗潮湿。
暗牢深处老者容光失色,瘫坐于草堆,浑浊的眼珠死盯着地上打架的老鼠。
余光瞥到有火光亮起,铁栏杆外出现位玄衣郎君。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扯扯嘴角,“老夫恭候多时,殿下可是想问季家的事。”
昔日高高在上的泗国公褪去华服,不过是个干瘪沧桑的老头。
成王败寇,他赢了两次,元序与季远山都没斗过他,到头来自己输给了个毛头小子,他认了。
“你为何要诬陷广平侯与明威将军谋反?”
老者闻言不自觉地笑起来,“我忌妒他,季远山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季修更胜一筹,季暄是名动庆京的闺秀,入宫便是圣人的心头肉,又生下了你。”
天时地利人和,季家快将天下的好事占尽了,他不过凭救过沈帝,勉强立足于朝堂,儿孙也不争气,若是沈云归继位,哪还有他们郑家的事?
“陷害忠良,欺君罔上,将你凌迟都不为过。”
老者见沈云归攥紧的拳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殿下以为圣人当真不知?”
沈帝忌惮季家功高盖主,他不过投其所好为沈帝送上季家谋反的“证据”。
起初他还担心沈帝顾念旧情,放季家一马,怎料季修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你什么意思?”
老者浑浊的眼眸直视玄衣郎君,“殿下心里想必已经有答案了,为何不向圣人求证?是不敢吗?”
郑家满门覆灭,他如今无牵无挂,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乍见天光,他亦觉畅快。
玄衣郎君转身离开暗牢,周遭重回黑暗,他目送光电消失。
忆起自己心慈手软的女儿,若是她能狠心将季暄弄死,沈云归成为她的养子。
他也许就不会输了。
七月十三,宜出行。
林青梧和沈云归驱车前往庆京城外为友人践行。
石佚胡颜汐夫妇,冯铮沈挽秋姐妹,还有昔日假扮宋问樵于别院遇到的宁州小娘子一干人,等候多时。
林青梧瞧面前几人眉眼带笑,满面红光,真是应了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石郎君与胡娘子也是要去宁州?”
石佚揽住胡颜汐的肩头,二人相视一笑,“随我娘子喜欢,天涯海角自相随。”
胡颜汐体弱但常与石佚说想游走四方,奈何石佚当官政务繁忙,如今他已成庶人,终于可以全了娘子心愿,也算是因祸得福。
“公主怎么不问问我?”沈挽秋佯装吃醋,她虽性情大变,整个沉稳平和许多,可年岁摆在那里,还是爱撒娇。
“那你与阿姐去哪里?”
沈挽秋挽住冯铮的胳膊,“阿姐说了算,她去哪我去哪。”
沈云归同她开玩笑,“你就不怕阿姐把你卖了?”
“才不会呢。”沈挽秋头靠在冯铮肩上,“殿下有所不知,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远处的马车,一粉衣娘子掀开车帘,催促道: “说完话了没?何时才能启程?”
粉衣娘子和宁州那位小娘子是同乡,因宁州路途遥远,十几个人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石佚取出一只锦盒送给林沈,“秦王与公主大婚将至,石某和娘子略备薄礼,望二位殿下不要嫌弃。”
林青梧接过锦盒,将其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刻有同心同德字样的印章。
石仙羽善雕刻,其子石佚深得他真传。
冯铮则递上一面铜镜,“此镜是我亲手所磨,祝愿二位殿下婚姻圆满。”
林青梧早听闻冯铮有一双巧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铜镜透亮小巧,可作手持。
四人送完东西上了另一辆马车,宁州的小娘子从行囊里拿出两匹红布包裹的丝绸。
“江南老家婚俗是赠丝绸,祝二位殿下情意缠绵,小女自知公主不缺上乘丝绸,还是想将祝福带给公主。”
小娘子声音越来越小,心中担忧公主能不能瞧上几两银钱购置的丝绸料子,怎料刚说完林青梧就接了过去。
“缺,我缺的便是娘子这两匹丝绸。”
小娘子猛然抬头,眼眸亮亮地望着林青梧,随即朝林青梧行了一礼,“那日于别院,多谢公主轼泪宽慰。”
“娘子记错了吧,开解你的是他,不是我。”
是沈云归的身体,她的灵魂,可她不能如实相告。
小娘子看了一眼林青梧身侧的沈云归,坚持道:“当日是公主,公主宽慰我时的神情,我是不会认错的。”
那日秦王眸中全是怜惜和温柔,和今日的迩安公主如出一辙,她想起辰初在客栈偶尔听到伙计讲当朝秦王与迩安公主魂魄互换的诡异之事,起初她也觉得怪力乱神之事皆是信口胡说,但迩安公主看向她的瞬间,她信了。
且无比确定那日蹲在她身前的就是迩安公主。
林青梧并未多作解释,冲小娘子一笑。
两辆马车先后驶离,沈挽秋探出头来,使劲向林沈挥手。
自此山高路远,怕是再难相见。
"见。"
沈云归进金銮殿面圣。
沈帝近期忙于政务,他一直寻空想见沈帝一面,直到今日从城外回来,沈帝才得空。
父子二人对坐,沈云归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沈帝并不展信,问道:“莲花奴和迩安灵魂换回,身体可有不适?”
“阿爹何时知晓的?”
他与林青梧魂魄互换,国师一眼便知,自是会告诉沈帝。只是他好奇为何沈帝不拆穿他们。
“迩安的魂魄在你身体里时,爱笑,一双眼眸总是笑的弯弯,我彷佛又见到了三年前的你。”
泰和十一年隆冬,季家突遭变故,季氏一族覆灭,一同死去的还有当年的沈云归。
“阿翁和阿舅当年所犯真是叛国大罪?”沈帝主动提前三年前,沈云归顺水推舟。
沈帝沉默半晌,“往事不提也罢。”
沈云归看沈帝又想搪塞过去,起身跪下,“石仙羽死前曾承认此信的玄龟朱记是他伪造,郑家承认伪造季家叛国证据,求圣人还季家清白。”
春闱案就是因为元致掌握关键证据,才得以重查,今日季家的案子他亦有证据。
他的外翁和阿舅保家卫国,他不想让其背负污名。
“你先起来。”
沈帝还是不说查不查季家的事。
沈云归磕头又说了一遍,“圣人对季家定是有误会,求圣人彻查。”
博山炉溢出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气息盈满金銮殿,沈帝扶膝叹气。
广平侯季远山战功赫赫,凯旋沿途百姓夹道跪拜高呼战神,他是神,那圣人是什么?
若不是季暄,他早就除掉季家了,直到三年前崔进呈上飞虎军自云州带来的证据,一个除掉神最好的机会,他不能再等了,哪怕季暄会恨他。
但季氏父子处死的消息传到蓬莱殿,季暄自戕,死前告诉他,稚子无辜不要因为季家的事迁怒于他们的孩子,可她忘了自己是他生平最爱的娘子。
三年了,季暄不曾入梦,想必是恨他的。
沈帝展开沈云归带来的书信,纸张泛黄,墨迹轻微褪色,喃喃,“尊秦王,共成大业,燕梁赵氏的玄龟朱记。真假是最不紧要的,季修于云州起兵造反,犯叛国大罪,朕不能容他们。”
坊间传闻没错,石仙羽也没说错,季家确实谋反,只不过他的阿舅是被逼的,被他阿爹逼的。
沈云归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阿舅果真是被逼造反的吗?”
沈帝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莲花奴,待我百年之后,留下季家你如何是好?"
“阿爹可曾想过,季家从无造反之心,莲花奴不想失去至亲,也不愿当皇帝?”
沈帝摆手,“胡闹,你是我最出色的孩儿,大虞日后是要交给你的。季家父子我会给他们体面的追封,这件事莫要再提。”
那封信是他给季家的考验,毕竟广平侯为大虞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季家顺从回京,他借机收回兵权,季远山父子从此做个富贵闲人,皆大欢喜。
但季修没有沉住气,以为沈帝真要杀他们,背着季远山起兵造反,谋求生路。
后来季氏父子被关入暗牢,季远山求看在他一辈子沙场奔命的份上,放过宫中贵妃和秦王。
季远山年轻时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此时竟也为子女折腰求饶,沈帝心中不是滋味。
可他是帝王,落子无悔,季家身为外戚,手握实权,若他不动手,他的儿子会为难,母族孝道压在沈云归身上,史书会如何写?世人会如何看?
——
夜色如泼墨,衬得月亮星子愈发耀眼。
好友赵汀兰即将成为她的阿嫂,林青梧心中感慨,昔日她和兄长见面就吵架,真不晓得两人怎么有的感情。
事情告一段落,林青梧总算得空,于长安殿为兄长阿嫂准备新婚贺礼。
丝绸布帛,贵重器物,兄长和阿嫂应不缺。瓷盏玉饰易碎,庆京距郢都千里,不太方便输送。
正发愁之际,林青梧听到殿外有人唤她,好像是沈云归的声音。
“公主,公主,明月,你在哪?”
林青梧推门,瞧沈云归抱着一坛酒,面上酡红,走路歪扭七八的也不叫人扶。
见林青梧出现,沈云归加快脚步朝她走去,踉踉跄跄,险些被自己绊倒,林青梧环住他的腰,他的下颌搁在她的肩上,以一种拥抱的姿势保持平衡。
酒味扑面而来,林青梧扶他进殿时喃喃,“殿下喝了多少酒?”
沈云归挣开她的怀抱,将酒坛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我听话,不喝了,公主能不能不要抛弃我?”
林青梧伸手,沈云归弯下腰主动将脸送进她手中,眸子似星辰闪烁。
确实听话。
林青梧狠狠蹂躏了一把他的脸,随后问道:“殿下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是季家的事?”
能让他失态至此,林青梧想不到别的事,只能是季家,那个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沈云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是我害死了阿娘,也救不了外翁和阿舅,都是我的错。”
林青梧安慰道:“广平侯和明威将军是圣人下旨赐死,宣仁皇后是自戕,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沈云归摇头,“当时我要是陪在阿娘身边,阿娘就不会死了。”
宣仁皇后薨逝那日瓢泼大雨,沈云归在延英殿外跪了一天,他自以为沈帝疼他,不舍得他跪那么久,可那日沈帝就是没见他,他没有救下季家,甚至连宣仁皇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是不是很没用?看似是尊贵的秦王到头来谁都没救下来。”
林青梧捧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是我见过最最聪明漂亮的郎君,谁说我们殿下没用的?”
沈云归又抱住林青梧,“我只有你和阿爹了,可阿舅造反是阿爹逼的,外翁和阿舅是阿爹下旨杀的,阿娘是阿爹逼死的。”
少男字字泣血,林青梧听的揪心,皇权斗争向来无情,沈云归却过于重情。
林青梧一时想不到如何安慰他,任由他抱着,抬手轻抚他的背脊。
沈云归喃喃,“我该怎么办?明月我该怎么办?”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沈云归松开怀中人,向床榻走去,脱鞋上榻一气呵成。
林青梧失笑,唤春醪前来照看,自己去偏殿就寝。
翌日辰时,沈云归悠悠转醒,入目是绯红宝相纹帐,再看身上搭着的纱被。
他昨日和沈帝说完话,喝的酩酊大醉,只记得来了长安殿,林青梧夸他聪明漂亮。
沈云归环顾四周,确认此地便是长安殿寝殿,他从前还住过一段时间,第一次以男儿身睡在娘子的床榻上,被褥间的香气直往他鼻腔钻,引得方才软下去的东西又竖起来了。
公主会不会觉得他下流。
沈云归迅速翻身下床,自冰盆中取出几块冰,放进嘴里,还没等全咽下去,寝殿的门开了。
林青梧迎面撞见大早上蹲在冰盆旁,吃冰块的俏丽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