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周公馆正门的路远比他们一路过来时的距离要近,她用力拉开周公馆的门,洋楼里的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了门口。
每一张脸都是如此相像,怯生生的、笑着的、委屈的、畏惧的、漠然的、绝望的,抱着洋娃娃的、跑下楼梯的、躺在沙发里的、坐着轮椅的、枯坐看着窗外的,每一个都是她,不同年龄时的她。
刘垚没有刹住车,余柏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轻巧地避过,他跌跌撞撞闯入客厅,对着齐刷刷的目光,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烂梗:“好多人啊。”
说完又讪讪地转过头小声问余柏:“老大,这么多人我们要带走哪一个啊?”
余柏向前跨了一步想要拉起离她最近的那个抱着洋娃娃的女孩,手刚伸出便把女孩的身影搅散了。眨眼间女孩的身影又在原地凝结,她咯咯笑着问余柏:“你怎么把我的身体搞没了啊。”
“你不想跟我走吗?”余柏问。
“为什么要跟你走啊?”女孩歪头:“这里是我家。”
余柏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继续伸手往前边走边划拉,企图抓住一个有实体的女人。
重重叠叠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消散又重新出现,她仿佛追着一条引路鱼走进了水里,手臂划开,水面泛起一阵涟漪又恢复平静。一种虚幻的信念催着她快一点,再快一点,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
却看不清水下是一片断崖,往前一步就会失去脚下的支持,被引路鱼引上真正的黄泉路。
“老大,我找到了。”刘垚的声音响起,引路鱼消失不见,余柏回过头看见刘垚正拉着抱着襁褓的老妇人不松手,为了显示她不会随着动作而消失,还特意挽过老妇人的手,还伸手拍了拍她怀里的襁褓,像一对忘年的异性姐妹。
老妇人开了口:“你没办法带走她们的。”
她把襁褓塞进了刘垚的怀里:“带她离开吧。”
“你也尝试过很多遍了吧,”余柏指了指抱着洋娃娃欢快地跑到了一边的女孩:“你想要在出生时就杀死自己中断这个循环,但你一直都在失败。你还没有意识到吗?她在这之前都没有想过要离开。”
“你们不也是失败了吗?”对余柏略带挑衅的口吻老妇人平静得如一口枯井,眼神涣散,看着她又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一些更遥远的东西。
“倒计时还没结束。”余柏拉起老妇人的手:“我们还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尝试。”
老人的手不复刚刚主动拉住余柏的新娘的手那般柔软温热,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顺着粗糙褶皱传来,微微颤抖着。
“我来。”刘垚丢下了襁褓背身蹲在了老妇人身前,他不知道为什么余柏的体力在这个鬼屋里下降这么多,他没有余柏的头脑,想也想不明白,还容易被鬼屋影响。那就干脆不想,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那个孩子只是个布娃娃……”刘垚告诉老妇人,又觉得后半句话有点过于残忍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她趴上刘垚的后背,漠然道:“但我还能怎么反抗呢?”
余柏不禁侧目,西西弗斯的痛苦有多少来源于重复有多少来源于无意义谁也说不清楚,可这个求死不得的女人却说即使失败也要一次又一次的赴死,这是她的反抗。
依旧是余柏在前开路,1:28:52,他们背上年迈的女主第三次尝试逃离。
通往后院的小路上依旧被雾气笼罩,只是雾气之下仿佛是什么混沌的彩色,被他们的脚步搅成一团,然后又慢慢聚拢的样子实在是太眼熟了。
余柏慢了下来——她在雾里方向感混乱了,居然又跑到了喷泉池边。
喷泉池里的情形倒比第一次循环时清楚。
布娃娃全都变成了婴儿的尸体,不同的死法对应着娃娃身上不同的豁口,流出来的棉花也变成了真实的血与组织液,在漫长的时间循环里风干成不同程度的褐色,一层又一层干在喷泉池的表面,深深浅浅的,遮盖住了大理石本身的纹路。
余柏僵硬地转过头,看清了那些被埋在雾里的彩色色块。
她心里不祥的猜想被证实:那些全部都是女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像是印象派画家笔下开了满园的花朵,画布上那道被他们的入侵割裂开的伤口正随着流淌的雾气逐渐愈合,花园重回宁静。
刘垚跟了过来,本来想扶着喷泉池休息一下,看了一眼又缩回了手转头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他嘴巴里全是腥甜的气味,呼吸道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火,每一次呼吸都是带着烧灼感的疼痛。
也太真实了,一个游戏模拟感官模拟到这个精细程度,已经完全超越游戏的范畴了,完全就是第二人生。这是艺术!
当然如果第二人生能够用来体验一些更稀缺更上等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卖命就好了。
刘垚不忘自己测评主播的初心,拼命想一些有的没的发散注意力,要是不这样的话他可能真的会疯掉。
以他的视力,完全无法忽视地上的和喷泉池里的尸体,刚才是逃离的任务在身,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能够让他短暂地将恐惧抛在脑后,但背上的老妇人越来越轻,绝望渐渐爬上心头:可能任务还是没办法完成了,已经是第三次循环了,下一个循环如果还不能逃出去,他们就会永远留在这个鬼屋里了。
如果真的变成无脸人,他还是比较想当管家,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继续发散,因为老大大概率会变成那些女仆,那他就可以对老大发号施令了。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老妇人明明已经消失了,可他的背却仍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无法转头。
“不够。”余柏手搭在眼睛上方看天。
“什么不够?”听到余柏镇定的声音,刘垚也安心不少,抬起头眯着眼顺着余柏的目光看上去,除了洋楼和朝霞以外什么都没有。
“高度不够。这栋洋楼最高处距离地面也只有三层楼的高度,而且还有灌木丛充当缓冲垫,从上面跳下来会当场死亡吗?”
余柏说着俯身去探女人的鼻息。
凉的不能再凉了。难道另有死因?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距离上凝视一具尸体。女人趴伏在地上,那双两次坚定回握住余柏的手垂在身边,指甲尖还残留一抹红色,像那身嫁衣一样的红。
余柏轻轻把盖住她脸的头发拨到一边。
即使她们之间的接触仅仅是计划逃亡的共犯,没有过几句正经的交谈,说了解更是无从谈起。但余柏总有种她希望能干干净净离开的感觉。
她的手顿在半空,被撩起的头发和其余的部分粘连成一片,她用了些力气,才将那坨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女人闭起的眼睛。。
女人在落地之前就已经大量出血了——她是左侧身体着地摔落的,这样大量的血怎么会出现在离地面更远的右半边头上?
余柏搬开了女人的尸体在地面摸索,手上沾满了血和泥土。
“老大你要找啥?”刘垚凑过来帮忙,找东西简直是他的舒适区,余柏不叫他就自己动手简直太不够义气了。
“枪。”余柏动作不停,给刘垚解释:“她的头上有枪伤,而手上有开过枪的火药残余——所以是她自己开的枪,那么枪应该会跟着她一起落下来。”
刘垚跟着一起在附近的地里摸索,虽然不知道枪对他们完成任务有多少帮助,但老大做事总有她的道理。
从上一次发布支线任务后便像死了一样毫无存在感的系统忽然叮一声上线:“获得通用道具:【左轮手枪】,道具等级:A。”
“老大,我们找枪是要干啥?”刘垚明显没有听见系统播报,问余柏道。
“跟他们拼了。”余柏狠话撂得平淡极了,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她娴熟地后拉击锤推开转轮,边说边检查弹巢。行云流水的动作完全略过了思考形成了肌肉记忆,直到退弹全部装填完将转轮推回,她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皱眉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指甲修得圆圆的,看起来有点稚气的手,她用指尖勾住扳机护环,把手翻了过来,手枪绕着她指尖被甩着划出了个规整的半圆弧线。
她端详起自己的手背,两只手上唯一的茧子是在右手中指上,为了应付考试在一张又一张的试卷里磨出来的,其他的地方细腻柔软,此时却沾上了一层血又沾了一层土,看不出皮肤的质感。
但不管看上去如何,这也绝不是握惯了枪的手。
她十分自信Oasis能将细节模拟到这种程度,虽然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自豪感。
刘垚已经麻了,这是高中生?哥谭市的高中生吗?既分文理又分文武的分科是吧?
boss是龙的话好歹它只会魔法攻击还笨笨的相信人类,可这个boss又会用兵器又聪明还能免疫物理伤害。刘垚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条大腿抱得值,十分狗腿地爬起来冲着余柏离开的方向追去。
又是一声闷响,洋房内丧钟齐鸣,无脸的管家仰面倒在余柏脚边,倒下时手还捂着心口,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眨眼间就洇开了一大片,整个过程全被刚刚赶到的刘垚看在眼里,一时没忍住转过身呕吐不止。
他吐得头晕眼花,视线里多出了一双黑色的皮鞋,连裤脚都熨得一丝不苟,却对地上的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毫不在意一样踩上去,一直走到两人面前,鞠了个角度分毫不差的躬,恭敬道:“尊贵的客人,欢迎莅临周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