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
到处都是火。
完全无法呼吸。
余柏的全部感官被火堆中蒸腾的热气扭曲,即使是再迟钝的神经也感受到了全身被灼烧的痛。
可大脑却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科普,被火活活烧死的人其实比例并不高,更多的人是因为呛入了过量的烟尘窒息而死。
怎么别人死前看到的是走马灯,而她的却是科学常识吗?
多么乏善可陈又热爱科学的一生。
火越烧越大,木柴不充分燃烧的黑色烟尘被热流裹挟着向上,附着在她的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生理性的泪水涌起,为保卫眼球做最后的抵抗。
她闭上眼,尽力降低视觉冲击。
眼睛是欺骗大脑的主力军,游戏又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着人类的生理规律,比如闭上眼就会看不见。那么她主动闭眼改写全息舱输入的神经信号,再尽量减少想象,全息舱能给她造成的伤害就有限。
毕竟也不可能真在舱里放一把大火,也太原始了。
只是减少并不足够,她要寻找脱身的方法。她能够理解储楚说起花车游行时的那种绝望,但既然是以任务形式触发,那么就一定解决办法。
她在花车游行期间做了什么才会被小丑注意到?
没有指着储楚大喊她是坏孩子。
储楚在消失之前语焉不详地说过要和人群一起,不要违逆小丑。
也就是说她因为没有指认其他的坏孩子,或者说是没有顺应群体的意志,而被划为坏孩子中。
坏孩子就要被惩罚。
而储楚在十字架上认罪态度良好,所以反抗小丑控制拒绝说储楚是坏孩子的她才会变成最坏的那个坏孩子被绑在十字架上游行示众,然后被烧死。
还挺……有仪式感的。余柏心里吐槽,圣子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哥白尼一样被当作异端烧死……
这个故事里小丑是纯恶人,那么喊坏孩子的人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被胁迫的无辜玩家?陷入群体狂热的无意识者?……还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火烧进了余柏的心里,内外夹击的燥热让她渐渐丧失理智思考的能力。
真想要所有人都来感受一下被火烧的感觉啊。
忽然间,漫天席卷的火焰如同遇到了摩西的红海一般向两端分开,通道尽头,一只羊驼撞了进来。
羊驼的鼻头被烤得干燥,戳在余柏的手上有一种奇异的质感。他焦急地拱着余柏的手,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噗噜噜噜噜噜”。
“你……怎么来了?”余柏的声音远比她自己想象的嘶哑,开口时的疼痛仿佛是烤脆了的声带在说话时被震碎,锋利的边缘顺着喉咙落下,刀片一样从里到外将她切割成无数片。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其实隐约能猜到。
除了这一句,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储楚呢?
又或者是你怎么进来的?
可她现在每讲一句话都无异于吞下一柄火热的匕首。
刘垚看起来也不是能沟通的样子,不然以他的那和危险程度成正比的废话数量,大概这火能被他的唾沫星子浇灭。
羊驼见她没有动作,更加着急,咬住她的袖子想要把她拉走。
校服袖子几乎都要被他扯碎,余柏却像是黏在了十字架上。
明明没有任何实体约束她,绳子可以挣脱,铁链也可以敲断,可无相无形的东西又该如何应对?
她甚至都不知道约束住她的力量是什么。
“……是‘规则’吗?”
从她变成所有人嘴里的坏孩子开始,她就被绑上了十字架。因为她记得储楚嘱咐过,不要违逆小丑,要和多数人做一样的事情。但她违反了规则,所以她‘应该’会遭受规则的惩罚。
所有的束缚在被叫破的一瞬间失效,好在还有羊驼在她身前,从十字架上摔下来的余柏才没有从高台上滚下。
如果不是他来撕咬,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原来束缚住她的仅仅是‘规则’本身。可这个所谓的‘规则’也只不过是一种来自于储楚的经验。
是她对规则的恐惧强化了规则的效力。
她明白了整个副本的逻辑。
不可名状之物令人恐惧正因其不可名状。
当她不再逃避、直视回去时,那种恐惧就无处躲藏,无比脆弱。
她趴在羊驼的背上,咧开了嘴角,无声地笑了。
歇斯底里的笑声,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混合着围观人群的愤慨指责,交织在一起向站在高台旁的小丑流去。
小丑舒展开四肢,闭目享受这一曲Ballade。
激昂的交响曲过后,人们总是需要舒缓悠扬的曲调放松一下神经。
简直是完美的安排,如此和谐,如此美妙。
三声部的复杂织体,不需要任何指挥,每一个玩家都变成他乐谱上的一个音符,却丝毫不显杂乱。
作曲家简直是个天才!
这是他,作为一名天才作曲家为这个美丽新世界特别谱写的献礼之作!
所有旁逸斜出的音符都被他及时修剪,所有的不和谐曲调都被他一把火烧成灰烬。没有人能改动他已经谱好的乐章。
就像这个世界,要按照他的意志运行。
小丑不再收敛,将节拍抛诸脑后放声狂笑,连眼泪都被挤出来。
水珠滚动,划过眼角的红色变成半透明的红,划过脸颊,又染上一层惨白,最后在烈火的烘烤□□积越滚越小,变成一小挫粉末,随着热流飘飘忽忽散在空气里。
笑声戛然而止。
火焰里伸出了一只手,衣袖还在燃烧着,径直掐住了他的喉咙,大笑的尾音被硬生生掐断。
在看清了手的主人时,小丑的瞳孔急剧收缩。
像狙击手一样趴在一旁楼顶的储楚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刘垚一跃跳进水池,又背着吸满了水的一身羊毛跌跌撞撞冲进火里。
随着异物入侵,火焰迅速翻腾起一阵黑烟。然后一个怪物带着火冲了出来,向着小丑极速奔袭,像是一柄尖枪,直取小丑的咽喉。
火焰掩盖住了细节,从外面只能看见四条腿、两个头,单手举着小丑却依然能够跑得极快,连身上未灭的火都被拉长变成披风一样在身后飘扬。
人群瞬间寂静下来,仿佛怪物的手掐住了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卧槽,地狱恶犬……”储楚忍不住喃喃道,她也被刘垚传染,一紧张烂话冒个不停。
可她的心脏在火焰翻腾起来时开始无法抑制地狂跳,眼泪漫上来,她不敢去分辨是幻觉还是现实。但她相信无论是哪边,那个火焰里的人一定是余柏!
她居然真的找到了破解的办法!
不是,还真成女王的战马了啊。刘垚自己吐槽自己。但是好激动,不管了,好想仰天长嘶。
长啸出口,变成了更长的一串“噗噜噜噜噜噜”。
没关系了,羊驼也可以很勇敢地冲锋。
小丑还在挣扎,动作却越来越小。脖子上青筋毕露,不知是因为余柏手上未熄灭的火还是因为无法呼吸,没有被衣料和油彩覆盖的皮肤已经透出些不正常的紫红了。
余柏抬起眼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上翻着,露出了瞳孔下方的眼白,就连此时也看不出多少情绪。
一瞬间,他回想起与余柏三次相见,她都是这样微微低着头,翻着眼睛看他。
这样令人生厌的眼睛,漂亮的、锐利的、带着些嘲弄却冷淡的,他无法掌控的……
这样的眼睛,就应该泡进福尔马林,放到收藏柜里,和那些漂亮女孩们的器官摆在一起……
就不会让他如此厌恨了。
他就该在马戏团见到这双眼睛的第一面时,把它们剜下来。
余柏歪了歪头,在火里被烧得卷曲起来的发尾垂下来,她还是用那双没什么波动的漂亮眼睛盯着小丑,轻声问他:“谁给你的权力定义我?”
小丑挣扎得更加剧烈。
他好想告诉她,因为他是被这个游乐场选中的人;因为他是付出无数努力终于从动物变回人又不停狩猎终于坐到狩猎者最顶端的位置的人;因为所有人都在游戏里,就要遵循游戏规则。
她问自己凭什么定义她?他还想问问她,凭什么不参加游戏?又凭什么擅自掀翻牌桌?
可他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发出一点气流穿越狭窄气管的“嗬嗬”声。
那只与小丑形影不离、穿着小码却一模一样制服的猴子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吱吱叫着跳起来,抓着刘垚的羊毛飞速往上爬。
他知道他没办法直接救下小丑,但骚扰这一人一驼制造一些配合得不那么紧密的混乱时刻,小丑就能够抓住机会脱身。
但它选错了对象,第一爪挠到了余柏的腿上,余柏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嫌恶地一脚踢开。
猴子翻滚着摔在高台下,不知死活。
余柏掐着小丑的手又加了劲儿,猴子对她的骚扰实在不痛不痒。她只是讨厌有人在她提问时打断,于是她环顾了一圈,震慑住了其他可能像猴子那样冲上来干扰她的人。
她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心虚地移开了视线,生怕她想起来自己也曾为她的火刑添砖加瓦过。
余柏满意地转过头继续她的问话:“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是谁,给了你利用规则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