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口吐鲜血,眼中金光不减。“我大发慈悲施与教诲,你还不感谢我。”
“我真后悔今天来找你,后悔对这座该死的象牙塔产生好奇,我被无形的羁绊牵引着,我错了,我竟误以为那是命运的指引!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恶魔,是老头子说的妖怪!”
“不,你没误会。命运指引,心与心流动,即是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们彼此联结,又彼此孤立。我存在于属于我的单元世界,当我闭上眼睡眠的时候,世界关闭,烟消云散,当我醒来,世界重新启动,按照我离开时的状态推演事物动态发展的规律,呈现新的全息宇宙。我们相互通讯,但我所见者绝非真实的你,我所见你,不过是你将你的意识主观投射到我的世界中来。我见到的是和你本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也可以说成傀儡。”男人解释说。
“你伴随意识投射的开始出生,于意识投射的结束时消亡,这不是你的终点,待下一次意识投射开始,你会再次出生,再次消亡,循环往复。因此死亡就和睡觉一样,死亡等同彻底的结束了投射,不再开启新的轮回,你的意识已经湮灭,回归寂静了。”
男人双手抱胸,食指有条不紊地击打另一侧肘关节:“我的世界随我生而生,随我死而死,我死了,你的世界仍在继续。因为我在你那也如傀儡一样,即使你能触摸我的身体,感受我脉搏的跳动,但这些都只是感官上的模拟,看得见、摸得着不代表真实,看不见、摸不着也不代表不存在。我没有实体,我表现为意识的活动。所以我的退出,毫不妨碍你‘游戏’的继续。”
说的什么混账话!牛头不对马嘴。少年气急败坏,不知如何反驳,他张开虎口,作势遏住男人的咽喉,男人仰头,高傲与不屑尽在眼中,他忍不住问:“你不怕我掐死你?”
男人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险些忘了,男人一心求死,且期待有朝一日死得其所。男人坚定了然的神态成为了最好的辨识符号,哪怕化为一缕青烟,少年也是认得的,十年,二十年,过多久都认得。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儿,捉弄似的吹向少年的脸庞。面对威胁、质疑,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轻飘飘的像个抓不住的气球,不论少年怎样用力奔跑,踮起脚尖,一阵风来,神州万里自在漂泊。
“我想着你,你就来了,外面那个老头拦不住你,这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过,我对天意的理解倒并非老天爷或者上帝那么简单,嗯,我想想,该叫什么好呢……姑且称作原点吧,刚才说到意识的投射,那么谁创造了我们的意识呢,谁主张了这场投射的行为呢,答案就是‘它’。我是唯一看破秘密的人,我不怕你怎样,毕竟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蓄势待发的活火山,象征绝望的岩浆,滚烫赤红的岩浆,在黑色表皮下翻滚涌动,四处蔓延。男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加速着火山的喷发。
听到这,少年已然面目扭曲,他一边哈哈大笑,击打手心,快速挤压空气爆发出干脆响亮的掌声,一边后退几步,弯腰捂住痉挛的肚子,顺手擦去眼角不慎挤出的一滴泪。干巴巴的笑声有如唢呐凄厉的哀鸣,自上而下穿透整座象牙塔。随即深深吸入几口空气,确保自己尚持有身体的支配权。“好,好!说得真好啊,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去死呢?!”
此时此刻,他对男人的厌恶达到了顶峰。与其拥有一个狂悖无道爸爸,不如没有爸爸来得好!
啧……男人嗔笑的表情值得玩味。“瞧你目眦尽裂三观尽毁的样子,果然还是年轻,少不更事啊,不妨再跟你啰嗦两句吧。成神、成仙,不过是世人贫瘠的想象罢了。你不会当真以为我在实践世俗意义上的修仙吧?”
“不然呢?”听了这许多不经之谈,少年已是浑身疲软,精疲力尽苦苦支撑,体力渐渐降低至临界点,奈何不住哐当一声跌倒在地,只能勉强扶着椅子腿借力撑起身子。他半躺半坐,眼底呲呲冒火,怒视着不过一两米开外的精神失常的可怕男人。
“修行,目的是为意识的永续,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个硕大的地球生态圈,意识总有一天会随着□□的死亡而湮灭,唯一且最好的办法就是突破自身限制,实现划时代的超越。人类的身体非常脆弱,容易滋生各种疾病,未来的方式指向去本体化的方式……我一直在研究突破现有维度的方法,你所见的纸张上就是目前演算的成果,固然,你不可能看懂。”男人居高临下,两手插进裤兜里,挑了挑嘴角眼里却见不着半点笑意,占尽了不可一世。漠视对面骨头散了架似的脆弱孩子,侧耳聆听他口中低沉微弱、时断时续的挣扎喘息,不禁发出嗟叹,同预料中的一样不成气候。
悲哀,他的儿子同地球上其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是一丘之貉,固守老套的认知,小小年纪却如千年王八冥顽不化。仅仅普及一些基本的观念就能击垮你的心智,在你眼中我看不见任何希望的火苗,亲眼目睹你一蹶不振的模样,对我是多么的不幸啊……男人心想。
“人类,最卑鄙可憎的物种,烧杀抢劫,掠夺其他动物的生存空间,破坏自然,把地球搞得乌烟瘴气,把海洋当成最广阔的垃圾处理站,你说够不够可恶?竟敢自诩地球的主宰者。通过破坏地球,满足自身原始的欲望,享受以别人痛苦换来的快活。尽管我讨厌畜类这些低等的物种,但我仍然反对人类对其他物种的轻贱,随意支配它们的生命,恶心透了。”
“你不好奇吗?我极力推崇,极力追求的理想世界,究竟什么样?现在我告诉你吧,我认为美好社会的形态,首先务必除去所有人类,其次筛选高风亮节、怀真抱素之士的意志留下。真正做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彼此平等友善地交流,博古论今共商国是。围绕天地乾坤、灿烂星河,畅游浩瀚哲学的汪洋大海,研讨当今科学技术之变化……啊,想想都觉得其乐无穷。”
“不要说了,停下,请你停下!”少年忍无可忍,出手打断了男人的白日梦,“拜托!不要再给我念紧箍咒了,我的头很痛。你的一个个字眼像一只只小蚂蚁爬来爬去,啃噬我的脑子。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既然你对你的理论如此自信,请正式回答我——你,什么时候死。”
狭小的圆形房间内,男人摇摇头,不为所动。他踩着猫步轻轻巧巧挪动到少年跟前,微一偏头,凑到耳畔压低了声音,开口拨弄他喉咙里那根受潮坏掉的“琴弦”,弹奏出闷沉的呢喃的呓语声,钻进耳朵里痒酥酥的,令生长在那的小绒毛统统站了起来。他只说了四个字:“梦醒时分。”
真应了一句老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刹,身边的物体依次坍塌消融,一如骄阳下融化的冰棍,又像火柴燃烧,侵蚀着羊皮纸文书上绝美的意大利斜体,似真似假,弄假成真。眼前一片眩晕,他感觉脚下空了,来不及呼喊救命,整个人便垂直坠落下去,自由落体式一头扎入近岸的水域。
眼睛被沙子全迷住了,海水没过了肘关节,他跪在其中,四肢并用,不辨方向地胡乱爬行。爬啊,爬啊,直至一阵浪打来还给他光明。
咯咯咯——屋外雄鸡破晓,一道道尖利的长鸣划破混沌之境,被破坏的‘伤口’处隐约向内渗透出浅浅的金黄,瞬时将妖异的琉璃彩树、画阁朱楼吸收不见,迷失的人于梦境与现实交汇的浅滩流连。
满身伤痕却觉察不到痛感,他走啊走,向天涯海角的方向前进,行至陆地的边缘,迈入天空道道缝隙中去,终于听见了爸爸真实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