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身体很沉,疲于动弹,索性闭上眼,不再应付说话。
“哎,是!你好生照顾,我跟老头子回去瞧瞧,下午得空再来啊!”奶奶依依不舍地凑过来捏了捏傅海卿的小脸,红扑扑的烧还没完全退,挂了水较之前好些了。
“老头,别盯着看了,走。”
只听房门嘎达一声响,他用尽气力腾地坐起来,突击询问道:“爸爸,你为什么和妈妈离婚?”
爸爸愣了一秒。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此事,心里有些犯嘀咕,一时想不到好的措辞,只说:“嗯,爸爸妈妈当然有不得已的原因……”
“不许骗我。”他合上双眼。
同样的问题,不管问多少遍,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答案。“听话,小孩子不讲这些,等你长大以后会明白的,很多事,追根究底也没有意义。”
看来你是不打算如实说了,傅海卿心想,好吧,我会自己想办法查清楚真相,从现在开始,不依赖任何人,靠自己的力量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我自己,绝对有独立行动的才干。爸爸,你总是把我想得太简单太幼稚了,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按理说我可以拥有对家里事务的知情权。你不说,我照样有办法知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与其埋怨,不如亲自揭开谜题。他心底不断重复诸如此类暗示的话语,眉目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最初的目的分明是自我安慰,看来并没起到很好的效用。
“睡着了?”爸爸问。
傅海卿没应声,苍白的嘴唇微张,将错就错佯装睡着了。他暂时不想看到爸爸的脸,更不想多说一句话了,好累,好累,明明人不大,却怀着满满一箩筐的心事。很快,伴随药物的作用,他真的睡去了,不过,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奇怪的梦来搅扰他内心的一方清净。
为了更好的疗养环境,没过几天,爸爸就提前打包行李向县医院请了辞。虽然身体尚未痊愈,虽然带着对爷爷奶奶很大的依依不舍,他还是主动调整状态,适应了当下身不由己的现状,随波逐流,按照爸爸的指示做传统意义上的乖小孩。他想,他必须成长,成长起来才有力量,才有决策权,有了决策权做决定才不至于被大人干涉和反对,考虑将来要去往哪里,要做什么,一步步走出自己理想的人生道路。所以,现在必须忍耐。
不能沉不住气,不能让爸爸发现自己的想法,这是第一个秘密,对爸爸保守的秘密。爸爸教过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但他大抵想不到,有一天他的儿子竟然会把这套用在他自己身上吧。
病情痊愈之初,傅海卿立马投入了骑车的学习之中,原定计划由爸爸来教,但现在他决定约上董越泽还有陈叔叔。自打做过那场奇怪的梦后,他始终对爸爸有些放心不下,冥冥之中觉得爸妈当年的事另有隐情。而且,梦中所见与爸爸有着相似面庞的男人,他会是君梦蝶吗?说实话,为什么下意识地觉得君梦蝶非得是个男人呢?假如她是一个女人,也未尝不可。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该向何人倾诉,这种事即便告诉董越泽恐怕他也难以理解吧。心坎堵得慌,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是一剂最好的镇定剂,去舒缓这场噩梦的后遗症。
经过线上商议,三人约在公路公园见面,那里大路平坦,空气清新,人迹罕至。虽然有一处小湖泊,不过问题不大,只要避开湖泊附近练习即可。以前农村有数九的习俗,说三九四九冻死猪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如今算几九了?他看着树杈上三五成群,点点成聚的小雪点儿,恰似白梅花冰肌玉骨,于百花枯败的霜寒天里孑然一身。街上行人不过两三粒而已,细想来《湖心亭看雪》中的描写再恰如其分不过了,他们三人穿深色羽绒服置身空旷的黄草地中,正如三粒黑米。
陈叔叔边走边打趣说,黑米不如紫米好听些。傅海卿转眼看,提醒陈叔叔眼镜起雾了。陈叔叔便摘下眼镜,唤他帮忙擦一擦,可傅海卿仔细擦过之后,发觉左镜片上有个小小的黑色污点,怎么也擦不净。
“确实。它啊,脏兮兮的像画布上擦不净的污点。在我视野里挥之不去,每每注意它,平添一份心头堵。”陈叔叔笑呵呵地接过擦好的眼镜戴上,若无其事,继续同他说说笑笑。
他奇怪为什么陈叔叔说话的神情,似乎压根不把它当回事,而且不像故作轻松。
“哈哈,你太小了,难怪你不懂。”陈叔叔耐心解释道,“去不掉的污点就放下它吧,我时常忘记它的存在,除了刻意擦眼镜的时候。当人心态足够豁达,存在也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了。眼镜嘛,自我工作之后,戴了太多年,习惯了。”
二人并排走,陈叔叔背着双手,不急不慢地讲述,令人想起站在台上讲评书的老先生,字字绵长:“若说起来,人生在世谁没几个犯错的时候,谁没几件追悔莫及的事,谁没点过不去的坎呢?所谓圣人,从古至今都是稀缺的。木已成舟,放下不堪回首的过去,才能称之为真正的无视了它。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重要的是,你要和爸爸好好生活下去。”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十有八九陈叔叔看透了他的心事,故而拐弯抹角地出言相劝,他虽领会这份好意,然早已下定的信念绝不动摇。惟有彻底看破执念,方能不负过往殷切的期盼,迎接释怀的一天,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不允许自己糊里糊涂蒙在鼓里走完半生。脑海里有一种深刻的愿景,多么强烈、迫切的希望能亲自了结一切啊!这些感受,身为局外人,陈叔叔怎会知晓?参与释放的过程,触及执念的核心,驾驶压路机向前撵去,将爸爸心中的执念,同样亦是自己的执念,通通压得粉碎。岂不大快人心呢!他悄悄别过脸,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曾几何时,自己竟学会和某些社会上的老油条一样,开始说场面话,做场面事了。
“喂,等等我!你们在说什么啊,什么紫米黑米的,搞得我产生一种肚子饿的幻觉!”
傅海卿望了一眼掉队适才追上来的哥们,他龇牙咧嘴地埋怨两人丢下自己走掉,还摊开手炫耀他用一小撮半融化的雪捏成的一只小雪人儿,它斜眉歪嘴的透着一股傻气。陈叔叔被逗乐了,说不妨多捏几个,放在一块凑成一大家子,指定有趣。“好主意!到时候拍照上传到空间里,给大伙都瞅瞅我的杰作!”董越泽大大方方咧开嘴。同一个世界,不同的人生,他是多么开怀啊!大约天气太冷,朦胧的雾气笼罩着眼瞳,叫人忍不住眨巴眼睛,如果可以,下辈子做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吧。
“好啦,先不忙玩雪,等小傅练习完,咱们说不定能找到雪更干净的地方,走吧。”陈叔叔拍拍董越泽,和蔼的笑容牵出两条鱼尾纹,他笑的时候看着比严肃时年轻,活泼又充满童趣。
董越泽应道:“说的没错,没有杂质的雪堆出来更好看。”说完越过剩下两人,干劲满满地朝前方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