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怔怔地望着张老师伸出的掌心,似乎不敢相信,每一颗歪歪扭扭的珍珠上都画了可爱的笑脸。仿佛冬日里围绕着篝火小坐,温暖得整颗心的跳动更快了。她稍稍按揉酸胀的眼角,泪河立即冲破阀门的阻拦,千里决堤,不受控制地大把大把滚落。如果说,前一回做的无用功接近切洋葱熏到了眼睛,那么有别于勉强获得的一滴空虚的眼泪,后一回自然不亚于逆流而上的洪波。
砰——
砰,砰,砰——
平静的迷宫长久以来等待着它的宿命,终于由内到外如多米诺骨牌一般被骤然打破,镜片和碎渣爆炸式飞溅,天黑之前最后在人们眼中留下绚烂的灭亡,寒光闪烁,归于寂静长眠。
眨眼间,一地闪亮的碎片凭借灯光将四周映照得亮如白昼,恍若铺满钻石的红毯,衬得阿婆的小店蓬荜生辉,天上的星辰见了也觉羞愧逊色。所有人拍手鼓掌,从幕后走出来为他们喝彩,脸上无不洋溢着欢喜的神采。
上一秒,现场仿佛还是礼花飞扬的舞台,这一秒,秦桑榆沉浸在感动与悲喜交集中的神情又使大家沉下了心。也许不幸的是,温柔来得太迟太迟,但幸运的是,接纳自己这件事,什么时候做都不算晚。看似其貌不扬的手串,以张老师五指如花瓣展开的轻柔姿态进行展示,有如掌上明珠,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护,又好像在照顾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鸡似的,因珍爱而美好。
她的手心,现在正躺着属于她的礼物。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模糊了涂鸦的笑脸,包裹一颗颗异色的珍珠,同时包裹着,与人群落落寡合的脆弱的自己。
繁华落尽,似真似幻。傅海卿一愣神的功夫,再探去,地上的碎渣却已消失不见。小店依然狭窄脏乱,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上摆放着食客们用完的剩饭餐盘,脚边除了满地的瓜子壳和骨头渣,恐怕只有前来偷腥的流浪猫狗了吧。
四座寂然无声,胸中感慨良多,人们正等待什么样的信号,来作欢笑而不失意义的收尾。董越泽乃是炒热气氛的一把好手,难不倒他。他用前所未有的大声量振臂高呼:“太酷啦,老师!你刚才说的一番话应该入选教科书,哈哈哈哈!你们知道我素来不背诗,唯独记得一首诗,我大方,今儿送你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人生在世,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一语毕,拍手大笑酣畅淋漓,如醉如痴地向后颠了两步。
许亦燃被现场激燃的氛围大大感染了,脸颊红扑扑的,咳嗽两声,模仿演讲家站上台前必须的准备,颇具仪式感地理了理衣领。随后诗兴大发,当场作了一首藏头诗赠给秦桑榆。
“哎哟喂,”翘着二郎腿的董越泽漫不经心地剔掉牙缝残余的肉渣,随手扔掉牙签,转头打趣道,“人家随口一吟,比我考试时煞费苦心编造的800字作文还顺口呢!厉害了,哈哈哈。”
“唔,我听不太明白,总之,亦燃说得好!”夏月歪着脑袋,除了懵懵懂懂地带头捧场,不知作何反应。众人似是听得入神一时张不开口,一半惊羡,一半推敲,乍听听夏月自顾自鼓掌,才缓过来噼噼啪啪响起热烈的掌声,又在谁说了声“收”之后,戛然而止。
“好啦,我们都坐下,听听秦桑榆怎么说吧。感觉好些了没有?”
秦桑榆由张老师牵着回到座位,低眉道:“嗯。收到张老师的礼物,很、很开心……谢谢大家关心,我也希望能快快释然,回到正常状态。”
“回到正常状态?你哪里不舒服吗?”夏月问。
“怎么说呢……一旦别人的目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扫过我的后颈,哪怕我知道,他们不过碰巧在看我身后的某样东西,我也会感到难以忍受,甚至想逃离。我常常呼吸急促,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浑身冒冷汗……哪怕夏天穿高领衣服,仍旧免不了担心,仿佛路过的人都能透过薄薄的一层布料看清我的耻辱。我尝试通过化妆来掩盖,奈何它表面凹凸不平,加上校服刮蹭,根本坚持不了半天。”秦桑榆正常说话,话音腔调里依然带着习以为常的哀叹气息,轻飘飘的,字眼仿佛刚从喉咙里出来便立马浮上天了。
坐在左手边的冷君兮一直保持缄默侧耳谛听了许久,眼瞅其他人轮番出马,竟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坐观群戏到了此时,她心中已积攒了些许想说的话,自然没理由再等下去。她理了理衣裳下摆,慢条斯理地将竹椅向后挪开,站起身:“或许你听过一句话吗?”
“审美,本就带着‘审视’的‘审’字,”她惯用平铺直叙的言辞,无风无浪,今日刻意抬高了语调,抑扬顿挫、不疾不徐地阐述道,“一个人愈接近完美,则愈受公众的挑剔。与其郁郁寡欢,不如把重心放在扬长避短上。白璧微瑕,瑕不掩瑜。当瑕疵无法掩盖本身的光彩,瑕疵的存在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说完,她忽然感觉过分正经,倒像背台词似的没有感情,垂下眼,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是吧,大家?”
“可不是嘞!”怪声怪气,似唱非唱。赶在场子彻底冷下来没救之前,至少董越泽是极富责任感的。滑稽中带着一丝荒诞不经,跟冷君兮一唱一和,这么一来,就有相声剧里捧哏角色的意味了。别误会,他可不乐意当所谓的笑星,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拉下脸皮卖笑的。
秦桑榆两脚拘谨地踏着塑料板凳的横撑:“我明白,怪我太敏感,或许我应该想办法脱敏的。我爸妈……讨厌我这样矫情的孩子,他们时不时提点我懂规矩、守礼节,做个端庄大气的淑女,我却自卑怯懦,想来我让他们失望了。在爸妈眼里,我是不符合家庭期待的顽劣分子,在外界眼里,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非典型少年。”
“小秦同学,大可不必给自己冠上‘非典型’的标签。其实,相当多人有同你类似的经历,可惜她们碍于种种原因,不敢说出来,抑或没有机会开口。大胆说出自己的疑虑,是件了不起的事,意味着我们不肯同过去做妥协,决心向前探索属于自己的道路。”
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了很多体己话,说着说着,甚至讲起自己年少时的故事,秦桑榆细听入了神,其中有些只言片语令她心血来潮,思维瞬时如网状铺开来。张老师不疾不徐地微笑着,轻轻覆上她的头发,迎来条件反射性的颤抖。后者灰白皲裂的嘴唇微张,昏暗的灯光下两眼黑洞洞的,目光闪烁游移,似语非语。说出的话有一万座城池之多,纵观全局却不过冰山一角。
“嗯,我明白了,”秦桑榆微微颔首,不知不觉拿出了挨训时不论听到什么皆点头的态度来了,她很快反应过来,停下了动作,“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不瞒大家,其实我患有阳光型忧郁症,一直在秘密用药,之所以不公开,无非是不想过多的暴露弱点。另外,有个……唔,姑且算好消息告诉大家,”她低着头,好消息三个字出人意料地用了不确定的语气,试想她根本不明白,即将迎来的新生活究竟是好的转机还是一成不变的际遇,“虽然费了很大功夫,不过我终于同家里商量好,决定转学了。表姐一家定居在南海,我打算去那边读书,和表姐一起生活。明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下周,我就正式向大家辞别。”
一座皆惊。
所有人罕见地表现出一致的沉默寡言,个别想发言的,抱着害怕词不达意中伤对方的心情,索性退却了。
秦桑榆眉心微蹙,求助似的张开口:“你们……可以替我保密吗?我知道,我即将转学离开了,就算你们说出去,最后我未必知道,但,我依然希望将此事永远埋葬。请圆我一个心愿吧,这是我对大家最后的恳求。不知为何,世界上少一个知道的人,我心里安全的感觉就更多些。”
“烂在肚子里!不说,死活不说!”董越泽拍着胸脯保证,声音沉闷,带着很重的鼻音,像是压了一块很大很重的石头。
“我发誓,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说!”夏月啪地一下站起来,她的动作撂倒了板凳,“我们希望你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因为你的病,促使你强行压抑心中的苦难,你越难过面上笑得反而越开心,可你的难过又怎么办?它得不到发泄,存在你脑海里不时跳出来折磨你,倒不如放声大哭,让所有的烦恼随着眼泪和鼻涕流出去。”
秦桑榆满口应下:“好,我哭,我努力哭!”且视作蹒跚学步的孩童,小心翼翼,竭尽全力。
“哭吧,哭吧。把眼泪流干了,就不难过了……”
店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中,她笑着抹泪,露珠凝立叶子尖头,吧嗒一声,携着初生的烂漫弹跳入水。荷叶底,鲤鱼游戏其间,争饮,入谁腹中?
夜幕初垂。室外没有月亮,惟漫天繁星明灭,悄无声息;路灯一盏盏亮起,树影摇曳,夜风伴着咸涩的碎叶声掠过了。夜凉如水,门口挂着过完年未取下的大红灯笼,橙红的柔和亮光,将世界的范围缩小,缩小至灯光所照耀三五步地界,外面仿佛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幽暗。
此刻,黑暗也像旷野。突破漆黑浓墨的箭矢,一句句,一声声,擦破天际的赤红火花,令那长夜里的睁大双眼捕食的猫头鹰也为之一振。
“听你们说话,我感觉好似开窍了,然而又面临着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寻回本心的喜悦,另一边却饱尝着思辨带来的煎熬,正如上瘾般难以戒断……”
“说到底,我不明白,为什么欺负我的人对我做得再过分,被欺负的人还手就是不对,要挨教训,要受唾弃,要被人说——”她深吸一口气,眉头微蹙貌似不忍,终究痛心道出残酷的话,“你们瞧她,果然暴露出本性了吧,她被排挤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好生气,我好恨,越多的人助纣为虐,看不惯我的人气焰越发嚣张。尤其跟在邹涛身边的三个小喽啰,有事没事扒拉我的领子,拿我取乐,我气不过便动手打了他们。谁让我嫉恨他们呼风唤雨,有一大帮人跟屁虫似的围着他们转,任凭差遣,而我自己形单影只,连个真心朋友的影子都找不见。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绝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既然凭我个人的力量无法挽救,我干脆自扫门前雪,制定一系列计划来洗刷耻辱。归根结底是我犯下了错事,我会自行前去领罚。”
“原来那三人是你打的啊。今早听说时,我还纳闷谁做事如此泼辣?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傅海卿忍不住拍手称快。
等等!不对劲。
她刚才说,狗皮膏药三兄弟,扒开了她的衣领……难道?老人说,梦会揭露心里的秘密。秦桑榆,你告诉我,你在梦里同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事实当真如此,结合出发前邹涛没来由的挑衅,事件的原貌恐怕不难拼凑。莫若他早早洞悉此事,为了包庇他的跟班,才试图阻拦的吗?如果没有张老师突然的加入,是否今天下午的会面,邹涛还会再次出面阻止?眼看真相在层层抽丝剥茧下渐渐浮现,只待最后一块拼图归位,即可窥得全貌,傅海卿竟不觉脊背发凉。
寂夜,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