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张老师微微一笑,“这些话,是别人教给我的哦。”
“谁呀?”
“我的……一位故友。当年,我们常常一起去图书馆,他喜欢拜读古典哲学,而我光对时尚杂志感兴趣,我们总是坐在一起各看各的。我和他自小相识,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小时候我是他的跟屁虫,他走哪儿我跟哪儿,长大后,他有了爱人,我便少与他来往了。”
傅海卿回想小时候翻看妈妈的相簿,曾在其中一页上发现妈妈和某位陌生阿姨的合影,询问妈妈却未能如愿得到结果。根据照片的年代再结合其他因素可以推断,照片应是妈妈大学时期拍摄的,那么陌生阿姨的身份总逃不过同学或者朋友之类的吧。只是这样一来就产生了新问题,校友的身份既不特殊又不敏感,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难道妈妈和照片里的阿姨原本交情匪浅,后来发生了什么重大分歧,才从此分道扬镳?
日久年深,此等陈年旧事竟不知尚有重提之日,当中诸多细节恐怕唯有过问当事人,方可知晓一二。时至今日,傅海卿一门心思扑在别处,自然没有追究的欲望。何况上一辈人活到今天的岁数,没点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才显得奇怪。只是旁的大可按下不提,有一点倒不得不拿出来说说。记得照片中的阿姨以倾城之姿出境,比自己的母亲有过之无不及,她们难得并肩合照,便出奇地给人带来花开并蒂、双红争艳的既视感。二人皆不甘逊色于对方,虽举止亲密两手挽在一处,然神态剑拔弩张,死抓镜头势要争出个胜负高低。
回忆浮上心头,渐趋明朗,惊觉当年琼花玉貌、与母亲不相上下的亭亭少女,与眼前雍容尔雅、海纳百川的师长眉眼处竟有七分神似。剩下的三分许是年岁渐长,风华不复当年,那股与人较量的幼稚亦随着成长褪去,难怪他见她第一眼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当真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平日飒爽磊落的张老师,终于罕见羞赧地笑了。
“老师,您居然认识我妈妈!真的假的?”
“呵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紧跟着,她简要叙说了同故人经年的旧事,轻描淡写仿佛过眼云烟。
“小时候阿姨挺喜欢我的,后来不知为何,嫌我挡了她儿子的桃花,呵斥我离他远些。我年轻气盛,又没有分寸感,阿姨越说,我管得越宽。我视他如长兄,分不清依赖还是仰慕,就想给他挑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做女朋友,而且不能不比我漂亮。”
“于是,她真的出现了。依她跳脱的个性,侵略性的美貌,还有视规则如无物的玩味态度,轻易便拿下了他。同时,我与她也在频繁的接触中变得交情甚好,毕竟我们很相像,不论外表或是性格,她都好像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当然,我既喜欢她,又想打败她!往往就在青年人们所羞于期待的,故弄玄虚、欲语还休的暧昧秋季中,燃起热烈的胜负欲……我们皆享受凌驾于对方之上的乐趣。”
“所以谁赢了?”他发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赶忙闭上嘴。
她眼中透着温婉而和善的笑容,淡淡摇头:“你知道,这本不是一场比赛,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争的资格。因为我的一厢情愿,险些害了他,害他差点成为人们口中脚踏两条船的花心浪子,幸好他不计前嫌。”
“嗯嗯。”
“起初,我以为她最多是个颇具祸国殃民潜质的现代妲己,热衷上演饮食男女间乌泱泱的风流韵事,什么爱而不得啦,什么痛彻心扉啦……凡是和情爱沾边的东西一样不落,不嫌累得慌,换做我呀,巴不得纠缠我的臭男人们全部死一边去。她倒好,哪怕因此过上像屎一样糟糕的生活也毫不介意。倘若她当真享受这样沉溺于情情爱爱要死不活的状态,到处搭台子唱戏,存一点机心,勾勾手指使点无伤大雅的计谋,根本也无妨。没想到——”张老师话锋一转,“她似乎拥有超越常人的野心,从来不会甘愿止步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她佯装可怜接近那些家伙只有一个目的……天呐,瞧我在对谁说话,我怎么老忘记你的身份呢?亲爱的,别介意,你权当没听过吧。”
他羞红着脸说:“可是我已经听完了啊。”
“对不起,怪我不好。”她假借梳理头发的方式别过脸去,整理好表情后重新摆出一副扑克脸。
“我发现您好粗心大意,明明长着很成熟的脸啊。您不说,我真的以为您是前两年新上岗的九零后老师,上课的时候讲流行语,下课之后和大家讨论热播的动漫,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您的年纪足够生下一个我!啊,还真是,不会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吧?呜呜呜……”
她一时气急,哭笑不得,于是半骂半恼地说道:“你这孩子……拜托你想象力别这么丰富!哎,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一直以来,他都在被一根绳子吊着,在坚信她的爱和怀疑她的爱中间摆荡,并将祸水东引,引向或许带有愧疚色彩的人。“他”在拼命地填埋废墟,企图重塑过去,而他在拼命地还原当初发生的一切。
堕入短暂的泥泞后,他迅速清醒过来:“张老师,你错了。我了解她,她和你所说的判若两人,我妈妈她非常朴素善良,她美丽的外表绝不是人们利用舆论攻击她的武器!还请您也不要听之任之,纵容与我妈妈有过情感纠葛的人随意散播流言蜚语。我知道,她张扬的打扮给人一些假象,可她的内心是纯洁的!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家庭妇女一样,她的心里只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和我、和爸爸过平淡幸福的生活!所谓的轻佻和大胆,比天真烂漫楚楚动人有何不同,正如偶像们在舞台上的表演一样,增加吸引力的人设罢了。其实她不喜欢这样!我发誓,她只是为了迎合男子的喜好,她本质是个保守的人。我曾经一天二十四小时和她待在一起,肯定比您看到的多。何况您所说的已经是大学时期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想来即使年轻时有些逾矩之处,也不是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我相信妈妈不会做出背德的事,这一点我不会轻易动摇!”
张老师见状,欲言又止。
“……小傅同学,老师原以为你性格内向不爱与人争辩,没想到提起你妈妈,你的攻击简直犹如机关枪般咄咄逼人啊。”
“唔,不好意思,失、失礼了。”他默默地垂下了头。
“她呀,总是闹得大家人仰马翻的,场面越乱越高兴呢。她说人生本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追求平稳毫无意义,不若寻欢作乐,来场轰轰烈烈的故事。真没想到她在你面前……看来她还是……”她一边回忆,一边呢喃道。
“啊,什么?”他伸长脖子,“老师,太小声了我没听见。”
她收回话茬,微笑道:“没什么。蜜官金翼使,花贼玉腰奴。其实,君梦蝶也曾化名为花贼,据说他死后,花贼一词便成了邪教组织首领的代号。后代花贼以他的名义发表著作,混淆视听,借君梦蝶的名气向全国各地的信徒发号施令,同时借此掩藏自己的身份,当真狡猾得很。知道君梦蝶真实年岁的人本就不多,即便五十年前的老信徒也少有人得见其真身,现在他们却甘愿为花贼肝脑涂地,蠢货!”
“我听不太懂,老师。这和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我妈妈她不喜欢枯燥的东西,尤其是物理和哲学,她最讨厌看书,看一页书就头疼到爆炸。”
张老师一怔。不喜欢物理和哲学……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一体多面。从外表看貌似是夹在男人中间脑袋空空的花瓶,一面相夫教子体贴温柔,一面辗转卧榻意乱情迷,而藏在风雅与尘俗之下荒诞不羁的你,其实藏有更加不为人知的一面。毒酒入喉,由你亲手酿造的悲剧,还要给多少人带去惨痛的教训。原来时至今日我都未能看全你的真面目,你究竟还有多少副面孔等待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