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爸吵了一架,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不是他的错,我知道,我就是太伤心了,它的尸体让我难过,它的消失仿佛把爱和温暖带走了,我冷静不下来!”他越说越快,“我不应该迁怒于爸爸的,可我爸爸他……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露出冷漠的一面呢?他让我害怕!让我想到梦里那个扮演父亲的冷血的男人,他们的面目莫名的重合了。”
话及于此,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拳直冲树干砸去,怒喝:“我没有怨天尤人,我怨的是自己!我明明知道流浪猫过冬很艰难,可我竟然什么也没做!可笑,原来我什么也办不好,什么都做不成。我连一只猫儿的性命都保不住,谈何影响人呢?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树叶如遇疾风般颤抖,沙沙作响,残存的水滴撒豆子似的一把全打在他拱起的后背上,冰凉浸透了外衫。手已被扎破了,他却不管不顾,将头深深埋进双手作的盆中,嗡嗡的长鸣不绝于耳,犹有千万只同频的蜜蜂萦绕耳畔,不得安宁。
在这鸣响的步步紧逼下,他几近失控的低吼:“我厌倦了,我真的厌倦了……”
“停,停止!”
“我又何尝不难过呢!”她极力忍着哭腔,毫不留情地痛斥,“我问你,难道你呐喊、哀嚎,把整条街所有的树都砸了去,砸得手指皮开肉绽,全部烂掉,血淋淋的,小乌梅会高兴,它会叫你去陪它,对吗?你想让我们为你送终,在你的葬礼上打着黑伞哀悼,如此你就算满意了?你还像我认识的充满理性的傅海卿吗?起来,你起来……”
“救救我!有什么事比大难临头,我却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智慧更令人绝望!”他的手拼命挠抓着发际线,溺水者用尽浑身解数拿捏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牵制住逆生的毛鳞,尽管徒劳无功,“我不仅没有积累足够的智慧,而且没有能力决定任何事,叫我怎不气馁?”
“你再不知好歹,我走了,绝不回头的走!”她用她细细的嗓音呜咽着,拉好肩头滑落的书包带,侧身抬脚,作势离去。
“不要!”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恳求她别走。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了他,任手臂慢慢垂下去:“好,好。我不走,不骂你,我管不了你。”
“不,你得骂我,你骂得好,特别好。你不骂我,我差点忘记怎么做人,我简直被魔鬼夺魂了,忘了本了!”呼,呼,他胸中憋闷着有如死而复生的惶恐,大口大口地喘气,企图将气忿一并排出去。手放在心口胡乱揉搓,里头却不领情,依旧奏出杂乱无章的动静,如同住进了一位天性狂放然技艺不精的小提琴手。
他花了大约三个世纪的时间终于平静下来,基本可以说感受不到外界真实的流逝速度,期间他观察着冷君兮,她一动不动,垂着眼眸,单手抱臂——路灯从头顶打下来,她的影子倒映在脚下的小水洼里。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疯闹……我实在,哎……求你别生气好吗?”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伸出手说。
“我怎么会真的生气,只不过想叫你冷静些,才使个激将法。是我不好,我原本没必要提小乌梅的。”
他摇摇头:“与你无关。请原谅我。或许寒假太漫长,大部分时间在家呆着,我有点过分压抑了吧。每当我憋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真想把我的脑子暂时摘掉,等我好了再放回去……”
“你的手没事吧?”她关切地询问,眼睛向下追踪着。
他笑了,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区区皮外伤。”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孩童嬉笑的声音,清亮的歌声,奔跑扎实的脚步声一并传来,偌大的空间里形成了极微弱的回响,却叫人不禁停下仔细聆听。
打眼望去,张老师拎着红色的飘逸长裙,踩着突出水面的小石头争分夺秒地穿过小溪,她甚至不顾自己穿着带跟的鞋子,可能有踏空的风险,也不顾被小雨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径直进入了空地。她的步伐那样明快坚定,枯黄的野草与青绿的嫩草穿插交错,给寸草不生的突兀地让出一条小道,一幕童话般的偶遇撞入眼里。所到之处,一步一程,苏醒的嫩芽正簌簌地破土而出。
“没看错的话,是张老师吧?”他指着对面,问。
“嗯,”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大概是担心这么晚了还有小孩子在玩闹,会出安全问题,所以上前劝阻吧。”
她回头:“过去瞧瞧吗?”
“等等看吧。”
街上没有行人,流淌的溪水声微乎其微,轻手轻脚的,好似不愿扰了谁的安眠。对岸不明来源的灯火十分灿烂夺目,碍于视线中的几重遮挡难以分辨,不知是否是孩子们带来的烟花,抑或张老师准备用于照明的发光物?姑且不论。他一定短暂清楚地听见了对岸那头嘹亮的歌声,像山歌,又像童谣。花火流窜,冲上天际的刹那,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麻雀、铃铛、松鼠、落叶……它们齐聚一堂,于寂静的夜幕下召开热闹的盛会。
水流的哗啦声复而盖过了一切,不等昙花一闭一开,此间光与火的盛宴业已绝尘谢幕,满坐寂然。他眸中一闪,黯然销魂,再举目凝望深蓝的天空,心底怅然若失。
“去吗?”
“……不去了。”
“你不觉得,张老师她……真的很好吗?像孩子一样,天然而真挚。”冷君兮侧过身,温柔的言语中透出些许的向往。
“现在像她一样的人可不多见,理想、浪漫、善良、正直。不似一些大人,一谈进步,就说你夸夸其谈,不讲现实的阻碍。可我以为敢闯敢做总好过悲观一生,揣着几块‘利弊’斟酌来权衡去,没劲,我看了都嫌恶心。”
“傅海卿,你千万别再说这些,以免叫谁听见了。批评是不悦耳的,谁爱听呢。”
“我就讨厌大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说。
“可大人怎么会听小人批评呢?”
“批评和大小有什么关系?对错难道是用大小来衡量的吗?”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味儿了。在你眼里你不过是温和地提出意见,盼对方改正进步,在人家眼里全变成你是有心针对他了。所以又何苦去提呢?让他们烂下去吧。”
“你可曾听说一个苹果烂,一筐苹果烂。”
“不关你的事,苹果烂了,他的主人该着急,你操什么心呢?”
“我明白,但我不甘心好苹果被感染。我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天命,不知道是不是一切皆有定数,为什么天灾人祸,管你好人坏人,全遭殃。”
“人首先不能保全自身,遑论其他。”
他感觉不理解:“你这样现实做什么?我们不如乐观点吧?”
“理想者纸上谈兵,现实者穷愁潦倒。哎,难!”她面朝对岸,叹了口气。“她没错,她不希望我们从寡情少义的土壤中长成,变得麻木不仁。她想给我们创造适宜的环境,想给我们勇气和温暖。偏偏天下之大,她哪里又能关心到每一个?”
“既然这么办,我们又怎好辜负她的一片苦心呢?怕就怕我们非但做不到,还伤了她的一颗好心,以为是自己的失败。”
她听完呵呵一笑,“失败是正常的,成功才是意外呢!”
“你俩还不走?”
两人吓了一跳,齐声道:“张老师!”慌乱之中傅海卿差点给对方行了个大礼。
“天黑了,快些回吧。孩子们爱玩烟火,真是淘气……”张老师自顾自笑着说,“你们呢?你们做什么呢?”
他诚恳回答道:“我还有些不明之处,所以留下来和冷君兮讨论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