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然后,我们凭借高超的科技,进而造就史无前例的生产力,只需要花费一丁点儿时间,就可以创造出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产品。无论贫富,人人过上吃饱穿暖,怡然自得的生活。届时我们不必日日重复枯燥的劳动,更不存在剥削与被剥削,我们生下来只是为了体验劳动的快乐。呵呵,说不准到时候劳动不会得到报酬,反而成了一种需要排队拿入场券的限额的娱乐项目。”
“唔,你说的这部分倒是与我向往的未来很相似啊。不过,按你的想法,劳动既然成了奢侈,那我们平时做什么呢?”
“当然是学习知识,向外探索。”
王子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的我们和井底之蛙有什么分别?井底之蛙也配谈理想吗?大山就是挡在我们眼前的石头,如果不移开它,我们永远见不到完整的世界!人若一生非得去追求什么,现阶段不过是空谈和妄想而已。我只恨我生得太早,又资质平庸,不能惊世骇俗,让历史提早迈入下一个伟大的时代。”
“所以他错了吗?他劝我踏实点,找份稳当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他的确成立为一个好人,但是个愚昧的好人。他不解我为什么为一些在野外发现的‘破烂’热血沸腾,可我却觉得我已经通过努力撬开了大山的一个小角。它们不是破烂!它们比任何东西都珍贵!它们的出现代表着又一个新鲜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浮出了水面。”
王子激动地呐喊,他的脸涨得通红,耳后侧的青筋条条分明。期间不断打各种手势,坐在椅子上变换姿势的次数可以按秒计算。
他俯身前倾,用食指指着桌面:“你可知道你手里握着的石头,乃是我少年时第一次外出探险时意外所获,同时,它也是我毕生见过最好看的琥珀,甚至比市场或博物馆里见过的都更漂亮、更梦幻。”
“是啊,很漂亮。”少年握着它,心想的话不自觉说出了口,“你……该不会曾经试着送过,但被拒绝了吧?”
王子没有正面回答:“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在做很伟大的事,他们领悟大千世界真正的奥义,不断拔高人类智慧的顶峰,他们如此幸运能在真理的海洋中快乐地游泳……过我羡慕不来的生活。正因为我们很平庸,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不再平庸,看起来似乎是明智的做法。你知道我想到这一点时有多难过吗……我……”他深深埋下头,手臂横亘在双腿之间架起桥梁,仿若嗓子已完全失声,只传来粗重的喘息。整个人溃不成军。
“总之,你爷爷狠狠地骂了我。说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好像不叛逆就不酷、不合群、不受欢迎,当个老实人要受排挤,非得搞点什么个性化的东西,才叫好。我同他阐释了那么多,他居然只把我当成叛逆期孩子在无理取闹?”
“嗯……别的不说,我还蛮认同爷爷这点的,我觉得不能因为外界的环境很差就随随便便跟他们同流合污。当然了,王子你的想法不叫叛逆,你蜕变了,有些事不必非得寻求谁的认同吧?不管人家怎么看我,如何对我冷嘲热讽,我心里有我的信念,我的理想只有做到了我才是真正活出来了。否则说什么也没用。”
少年喝口茶润润嗓子,随后用一块眼镜布小心翼翼地琥珀包好放进左边口袋里,说道:“爷爷虽然不理解你,他至少没有真的阻止你做什么吧,正如他最后终归放了我进象牙塔一样。”
“不,他不是不想,是没能力阻止。”王子严肃地纠正说。
“反正,爷爷从来不会逼谁做他不喜欢的事。”
少年刚才信誓旦旦地说完,垂下手准备歇一口气,顿时感觉不太严谨,又略显尴尬地抓了抓脸颊,补充道:“至少没有逼迫我,我是指很过分的大事。”他决定尊重剧本,一点点。
“你爷爷当然不是不通人情。他绝没有逼我做厨师、做会计,抑或上山学道……他对我也有做个成功的大人的期待,譬如说涉足商业或政治,做着高端体面的工作,日进斗金,莫过于对父母最好的孝顺。别看他逢人便讲淡泊名利,讲安贫乐道,他有多么期待成为别人口中十里八乡最有面子的老人家,我何尝看不清楚?”王子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手腕上金灿灿的表,无奈地笑了。
“难怪……你向他妥协了?”
“不是妥协,是另一种抗争。”
“什么?”
“我的父亲是个好父亲,剧本里说。我用心揣摩了他的角色,假如由我来演他的话,我会怎么演呢?”王子摩挲着双手,然后让右脚搭在左膝上,不时去碰一碰膝盖,就像把膝头当成了座椅扶手。另一边手肘利用真正的扶手作支撑,抵住下巴,作沉思状。
“你看,他多么喜欢你啊。”王子打了个几乎静音的响指,“你和他性情相仿,存在同样突出的品质——稳重。”
少年歪了歪头:“啊?我没认为自己多稳重耶。”
“其实你的内心是否真的稳重不要紧,关键在于,你呈现的模样恰恰是他一直以来期待的。倒不如说,你去当他的儿子,我来当你的儿子更好。”
“哈?”他听完更加一头雾水。
“他是个踏实的角色,却无奈没有生得一副踏实的面容。你是个……的孩子,却无意生得一副稳重的面孔。因此,你当他的儿子,他大概率会喜欢你,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演他的话,我会这样演绎。”
听完,少年耸耸肩:“噢,是吗。”
心想,你的父亲无法摸清你,你作为我的父亲的角色,照样摸不清我啊。
“我的本质我自己清楚嘛,我不想搞什么弯弯绕绕,更不愿意为了‘受欢迎’改变自己。我觉得最酷的事情就是做自己!我能做我喜欢的事就已经足矣。你喜欢跋山涉水,你是在做自己,难道我喜欢读书画画就不算做自己了吗?我也一样很酷!跟爷爷的选择没有关系,我不是为了顺从爷爷、讨好爷爷才故作沉着的。比起不受欢迎来说,不能做自己才是最可悲的。你只不过一厢情愿的以为了解我罢了。”
那一刻,时间恍若停滞住了。他此番话绝没有谎言的意味,只是态度在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却表现出天然的矛盾。
试想,拼命把‘灵魂’掩藏起来的人,却近乎恐怖地渴望着,有人能带着他那双柔韧坚定的手穿越重重屏障,带着耐心和细心,一层一层剥开洋葱般的外皮,敲响我的心门,触摸我真切的灵魂。
王子笑说,灵魂不重要,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什么灵魂,除了演员们,他们拼尽全力发挥每一个细胞的表演天赋,去完美诠释角色绵密的内心,期待得到观众的喜爱和认可。大家都在渴望呀,渴望什么人轻柔的造访,同时又身不由己地颤抖。你说,谁有多余的闲功夫跑去探索别人的内心呢?
于是少年不再答复。
“演员,毕生的追求应当只一件事才对——向上突破表演的极限。动用人类有限的表情和动作展示角色无限丰富的内心,不遗余力。简单来说,表演,就是暴露。像你们这样沉默矜贵的人,在某些人眼中是不讨人喜欢的,为什么呢,因为你们不能很好的暴露自己。别人都在暴露,你却藏着掖着,可不是不对等吗?”王子自顾自地表示。
“你说我不是个好演员吗?打一开始我压根没想演,我是被你强行拉进来的啊。”
听闻少年幼稚的话语,王子苦笑一声,道:“你猜猜看,我们之中有谁是自愿的?”
少年疑惑不解,食指开始习惯性地轻轻敲打下方的平面,他的指甲修理得很整齐,因此没有发出任何难听的噪音。大概,既自愿,又不自愿吧。与其从中选出一个答案,不如说,他们半推半就地参与了本场戏码。
转瞬,得知真相的少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既没实现出门远游的愿望,也不打算承欢膝下顺从爷爷的意思,唯有躲进象牙塔里,苦心孤诣钻研学问,盼那一天提早到来,令全人类获得解放。如此,你便能义无反顾地在你喜欢的事上大展拳脚,无须畏首畏尾,顾忌谁人的嘲弄和反对。即使你对自己根本没有天资的事实一清二楚,竟也硬着头皮坐下来近乎疯魔地研究了十多年……天呐!”
“不错,与剧本的走向基本吻合。”王子握着书脊,哗啦啦翻动着一部厚厚的册子,那本册子决定了他的人生轨迹,少年眼瞅着他的动作,不由得感到一阵可悲。即使早已知晓最后的结局,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是务必去亲身承受的,无法由他人代替,不能被随意改变。如果人生真的像一部书写好的剧本,明知道饰演了一位悲剧的角色,却要秉承着演员的职业信念演下去,一演就是几十年,直到落幕的那一刻,方能重新做回自己,倒不如一开始便一片空白的好。至少,我可以自己拿笔书写我想要的内容,我可以从漫漫星河中不厌其烦地寻觅为我而亮的一颗星。
“我想活得放肆,我想做我的事不必被任何人耻笑,我不想劳心分神,颠来倒去地同每一个不理解我的人做出相同的解释,我累了。并且——”王子拖长尾音,猝不及防地抬高声调。
“我必须相信自己持有天资,不然的话我将一事无成!为了结束这一切该死的落后的世俗,我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十年如一日保持清醒的头脑,摈除杂念醉心学术,即为创造一个伟大的时刻!我的成果一定会颠覆整个时代的!哈哈哈哈!”他高声呼喊着万岁,如疾风穿越隧道,直白地痛击了少年的心灵。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会让你的儿子明明有爸爸,却得不到爸爸的关心而痛苦!还会让你的妻子痛苦!因为她的丈夫明明就在身边,心却早早飞入象牙塔里去了!你不知道,因为你是个人渣!
少年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王子见状嗤笑道:“一窍不通的无知稚子。我的研究一旦成功了,不仅我的儿子,所有人的子女均能获得恩泽,可以无惧无畏地去感受世界的美好,感受花香,感受鸟鸣,感受小溪的涓涓细流……一切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你为什么丝毫不肯谅解我呢?”
“可恨!可恨我最好的选择,也是我最无奈的选择!真有旁的路可选,谁愿意去冒走火入魔的风险?然而,无论谁人进了象牙塔,出不去了就是出不去了。当你哪怕有一丁点机会,触碰到梦想的边缘,你就没道理放手。”他噌的一下站起来,满头凌乱。
“哼。对,你说得完全没错,”少年一脸鄙夷,努力捏紧拳头以按捺竖起中指的冲动,“你要是个单身汉,随你潇洒也就罢了。可我不爽,你凭什么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梦想不顾我和妈妈的感受?”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据我所知,那是另一码事。”
“一码事!”
“你太小了,感情的事我很难向你解释。”
“感情怎么了?我也有感情啊。”
王子一声长长的叹息,用手捂住上半张脸,随即陷入良久的沉默。
少年沉不住气,恨王子不作为,猛地站起身:“把剧本给我。”
“你想干什么?”
“拿笔给我,我必须改写它!”少年斩钉截铁的说。
“不,你不能,演员没权利修改剧本。”
少年却反过来“教育”他:“你觉得,演员必须忠于角色吗?倘若我说不,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倒反天罡?然而事实告诉我们,是剧情奠定了角色,不是角色左右着剧情。是故事主动选择了最合适的人选成为主角,并非主角生来就是天命之子。成为英雄,或是蝼蚁,这取决于你自己。一出戏不会因为一个演员的罢演就收工散伙,总会有另外的人顶上来,不是你,就是他。住进象牙塔的王子从来不止一个,谁在那里,谁就是王子。或许命中注定有一个人会来打破现状,是我,没错,因为我主动书写了剧情,所以我成为了那个人。即使是一部小说,它的内容也不是一瞬间写好的,每位人物的结局都是在不断的书写中才逐渐确定下来的。因为生命力的伟大,我们正在远离我们一开始的‘命运’。”
“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变成上次故事里的男人,我不要。既然我来了,我必须做点什么!”说罢,少年一把抢过王子怀中捧着的犹如百科全书般的厚册子,另一边顺手从王子的西服口袋里捎走了一支钢笔。他在剧本上任意涂涂画画,将不满意之处全部抹黑,但画完没多久,上面的字迹俨然消失得一点儿不剩。
“怎么会!”
天雷骤然降下,劈开了风格迥异各自为营的小屋,白光乍现,等不及他反应,已经铺满目之所及一方小小天地。他匆忙举起双臂掩护头脸,再睁开,对面的王子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就像穿着华丽的魔术师放了一颗烟雾弹,咻的一下从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中巧妙退场了。
大梦初醒。缓缓展开沉重的眼皮,那白光原是清晨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直射进来——手中握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琥珀,晶莹甜蜜的松脂里,淹没的小蝎子轮廓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