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用力清了清嗓子,说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咳!咳咳咳!初二六班……四十多号人……哪里有看得起我,哪里有尊重我的?都道我是根病秧子,所有人都可以自如地欺凌我,折辱我,所以我恨你,恨你们每个人!”
刘臣禹灰青色的眼白里镶嵌着一颗凸出的眼球。他的脸瘦成了鞋拔子样,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乌紫的皮肤常见因凹陷产生的皱纹,青色的血管如藤蔓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不确定里面流淌着红色或者黑色的血液?同学调侃他,不必化妆便可以去剧组里扮演僵尸,故而那双溜溜转动的眼成了脸上唯一证明他为活物的东西。
他将用于反复擦拭嘴角的带着痰液的纸巾揉成团,一把扔进垃圾桶,颤巍巍站起来,拨开挡在眉前稀疏的中分发。众人的目光紧张地锁定着他,噤若寒蝉,只见他瘦而长的身躯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楼,歪歪斜斜终于站定。空气中的分子在站起的瞬间被带动着加速了运动和扩散,酸而苦的中药味和某些外用药混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真可谓腐气缠身。
“呸!真是斗米恩升米仇,老子再看不起你还愿意带着你玩呢,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看来我平时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哐的一声,王英俊一脚蹬走面前的课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牙切齿地冲刚站好的刘臣禹肚子上来了一拳,后者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曾春莉见局势急转直下,心急如焚,上前大声说:“干什么!别动手,大家冷静点!”
彼时的刘臣禹俨然如一只蜷缩在地面上抽搭的伤痕累累的小兽,抱着桌子腿发出虚弱微小的求救信号:“呃呃、啊……咳咳,我不喜欢施舍,我不想当谁的跟班,啊……”他给了口中不断咒骂自己的王英俊一个怨愤的神色,信手擦去干裂嘴角边的血渍,目光缓慢地依次扫过众人的鞋。
恍惚间,傅海卿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不仅如此,他含恨挣扎的神色,他弯曲的膝盖,还有裤管下裸露出的踝关节……听说他原来脚上受过伤,这一拳力道不大,却差点把人骨头弄散了架,刚才没接住硬生生摔了一跤,恐怕旧疾复发站不起来了吧?一切的一切,在脑海里很神奇地和那只受伤的小鸟逐渐重合,某种可怕的猜想悄悄浮出水面。
“你先起来说话吧,”傅海卿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要不我们扶你?”
“咳咳,走开,我、讨、厌、你,”地上的人撕扯着喉咙,一字一句说道,“我讨厌、你……凭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你和我一样被人瞧不起,你却可以从泥泞中站起来,开花结果。为什么,一年过去了,你依然阳光开朗,依然善良,而我……我的内心充满了愤怒、压抑和恐惧,你说,大家都是人,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也许是信念的力量。”
霎时间,刘臣禹双眼猩红,眼光如刀直直杀过其他人的身躯,刺向傅海卿怒目而视,在他的眼里,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带着股股喷涌的恨意:“我不相信!难道你不想变强大吗?难道你不想体验,咳咳,一手遮天制霸天下的感觉吗?你别装了,伪君子。”
原来,在班上他最最厌恶的不是跋扈自恣的邹涛,不是刚才对他动手的王英俊,而是曾经为了向他伸出援手不惜让自己跌入更深的泥潭里的傅海卿。他一边渴望温暖的庇护所,渴求命中注定的贵人送来救赎,一边幻想着假如有天自己翻身做了主人要如何凌驾于他人之上,他想,如果不这样做,当初忍辱负重的恨又该往何处宣泄呢?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终究不能解渴,纯粹是权宜之计,是无奈之举。比起找个新的好靠山,缩在保护伞里安稳度日,被骂窝囊废,他的内心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总有一日,要把失去的自尊一步步夺回来!奖赏曾经拜高踩低的家伙们吃自己的剩饭,喝自己的剩汤,做必须随时看自己脸色,挨打受罪,摇尾乞怜以取得生存的一席之地的走狗,才不枉费他多年茹毛饮血。
傅海卿直言:“不,我对什么一手遮天不感兴趣。我想变强大,因为我想拥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的亲人、朋友,我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有胆量不怕谁的威胁,有实力不受谁的迫害。不光是我,大部分人向往力量的动机是积极的而不是卑鄙的,请不要把一朝得势重复他人的恶行说得跟理所当然一样。”
“哈、哈、哈……你当然可以尽情说大话,算了,咳咳,算了吧,和你说话只是鸡同鸭讲……”刘臣禹伏在地上,用胳膊肘慢慢支撑起身体,无人敢上前搀扶,傅海卿抬起脚,他立马说,“啊,别过来!”他眼中的火苗并未熄灭半分,仔细端详了一排面带惶恐的人,似乎觉得较之往昔轻视和不理睬的神态更加令人满意,随后,他把目标重新放回王英俊身上。
“你一向信奉钱可通神,可惜钱也挽救不了我。咳咳,不可否认,有时候钱的确是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在面临破产危机之前,谁说我没有经历多重绝望?为了碎银几两低头恰恰是人生困境中最不值一提的。呃呵呵……其实啊,我早已接受了我的命运,接受了我贫穷的家庭终将被看不见尽头的医疗账单洗劫一空的未来,当你们纷纷开始为十年后的今天大展宏图做好细致的职业规划的时候,对不起,我已彻底接受了我是个没有能耐没有出息,全家人倾尽全力养活了我这个回不来本,将来大概率会持续啃老的烂东西。咳咳,我的未来清晰而鲜明,上苍在我做出选择之前已经为我铺好了路,不需要我再费什么功夫,充其量不过日复一日接受疾病的疼爱,与药物为伴罢了!咳——说我不羡慕你健康且衣食无忧的生活吗,当然,我羡慕极了,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知不知道在一个深受折磨的人旁边放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是对前者最大的残忍!你以为你的生活真的足够圆满吗,错,你应该体验酸甜苦辣,尤其是苦,作为你忠心的跟班,我怎么忍心看你事事如意?我绝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我要帮助你品尝失望的滋味,遗憾的滋味,甚至痛苦的滋味,因为人生本该如此……别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咳呃咳,我是为你好啊,等你涅槃重生,悟出世间万物的真谛,记得带上好东西回来感谢我……呲哈哈哈!”
“好啊,平时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现在暴露你的真面目了吧。我早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落到悲惨的地步纯属活该。老天爷知道你天生坏种,不肯给你一条好命,怎能怪得了别人呢,是不是?”王英俊不由自主地扯开了上衣的前两颗扣子,感觉周围的空气仿佛正被某种不祥的瘴气驱赶着,朝自己的脸上疯狂挤压,并在封闭空间里层层堆积,越来越重,越来越闷。叫人恨不能马上夺门而去。
枯瘦的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归爬上了身后的椅子,他不停喘息着,汗如雨下:“开玩笑,你以为我真的会纵容你永无止境地压榨我吗,你以为你会永远站在高处俯瞰我吗,没错,也许真的会……人间自古是罪恶的摇篮,试问哪一片土地不曾蒙受鲜血的洗礼,而我痛心疾首之处恰恰源于我想要报复这世间的不公,却是不正当、不清白,天理难容。咳,我从来不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这条命,由不由得我说了算,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他老人家不愿助我,我便是怎么说怎么做也无用。”
屋外晴天霹雳,气候骤变,眨眼间暴雨如注,风起云涌,乌压压一大片笼罩了上空。来速之快,气势逼人。屋内灯光随之一闪,众人无不慌了神色,面面相觑,只见再度亮起的吊灯比之前更暗上三分,照得病弱少年干煸如柴的身体背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形态可怖的傀儡。
“为什么上天要在打断我的腿脚,摧毁我的羽翼之后,还要叫我撞得头破血流?人的命数想是早先定好的,有的人一路顺风顺水,有的人注定一错再错。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当你亲眼目睹一件件坏事接踵而至,而你全然无能为力的时候,该当何如?咳咳,我说,我无聊的人生没有持续几十年的必要,放我飞吧。”没等众人开口表态,一眨眼的功夫,刘臣禹从袖中迅速抖出一把折叠小刀,又一道雷声降下,脖颈已见血痕。
三人吓懵了,后一秒,齐声大喊:“不行!你想干什么!快放下!”独王英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做戏。”
“咳咳,咳——你们看着办吧,”以死相逼的少年一阵急促地咳痰,急剧缩小的瞳孔放射出阴森森的鬼气,“倘若你们如实禀告给蓝老师,就说是我故意杀害生灵,那么我们,咳,我们的同学情谊到此为止……再见了,反正我也不想浑浑噩噩地活着,来生有缘相会……哦,不包括你,大概。”
他拼尽全力咽下句末的最后一个字,几乎同时,吊着的一口气就这么倏地断了,整个人如同干瘪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迅速萎靡下来,状态几近虚脱。他在王英俊与傅海卿间来回跟踪的那一双眼中酝酿的妒忌、不甘、心碎、心酸,仿佛随之熄灭,而或将熄未熄,转为某种不易察觉的柔和的厌恶,似乎不确定如何在二人中做出抉择。
“你冷静点,别动手,有话好商量。”傅海卿死拧住眉头,不敢轻举妄动,一边观察四周有无可用的道具,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思考对策,生怕打草惊蛇。
大约曾春莉理事的经验还太少,虽有一定的天分却容易受当事人情绪波动的影响,慌不择路,没多想便急于对刘臣禹做出保证:“只要你不伤害自己,我们答应你不向老师们道出真相,求求你快放下刀具吧!”
“怎么保证?我们……还有一年。”
向嘉兴明白,她是犯了冲动掉以轻心的大忌,与人周旋最重要的是了解对方的心理,而不是只听他嘴上说什么,毕竟人大多喜欢口是心非。其实稍微动动脑筋就不至于掉进坑里,反之,一旦疏忽大意便棋差一着。可惜现在想阻止为时已晚,眼下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把话圆过去呢?
此时,傅海卿退了两步,凑到向嘉兴耳边:“怎么回事啊,你之前说请了蓝老师和张老师作评委,为什么她们没有过来呢?”
她低声说:“你以为我不急么?意外啊!我原以为她们在路上被什么原因耽误了,心想我们先做着呗,又不打紧。谁知刚才汪米涵传话给我,说学校突然下了紧急通知,整个年级的班主任和副班主任全被传唤走了,正在北校区开会!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我们必须坚持住。要相信下课前她们一定会赶来的!”
“什么!”他听完心里一凉,看来短时间内想搬救兵是不成了,当前不得不直面困境,究竟怎样合情合理地拖延时间以及稳住对方的情绪,确保不会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电光火石间,傅海卿面色陡然一震,破局的思路已成雏形,不过,若想将此种思路化为实践,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是不行的。自己身材矮小,即使面对竹竿身材的刘臣禹,也未必能有八分胜算,何况董越泽不在,又不可能叫在场的两位女生去冒险,恐怕求助王英俊是唯一的选择了。
“听着,既然你选择用伤害自己来威胁我们,就说明你是想活的,在你想活的前提下,如果你真的杀了自己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且与你自身的意愿相背。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执意要做?你不是真的想死,也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件事丢掉性命。我相信,在你内心深处,你仍渴望得到原谅,否则你一心求死,何必在意我们是否将事件定性为故意残害呢?难道你把死后的名节看得如此重要吗?当你说出‘还有一年’四个字的时候,你怀有几分事后风平浪静的期待,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你明白,讨好我们或者威胁我们,没用,你的态度才是决定最终走向的关键。你可以继续撒泼打滚,可以自残自伤,只要你觉得是行之有效的扭转结局的方法,如何?”
“咳咳,没想到啊,傅海卿,不,我该改口叫你尊敬的陛下……好久没有同你交流了,你竟越发能说会道。不过也不奇怪了,毕竟,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你可以把蔑称变成尊称,多厉害啊。还记得去年刚开学时见到你,你看着就像一个木讷的书呆子,可笑我却没有多少变化。”刘臣禹自嘲地笑了两声。
“你过誉了,那种能力不稀罕,每个人都能做到,你也一样,不信你试试看。”
“试?我怎么试?”
“先吃药吧,你瞧你,咳成什么样了?嗓子不痛吗?吃完药我们坐下来好好谈吧。快,给他拿药。”说罢,傅海卿立即给王英俊使了个眼色,他识相地俯身捡起打倒刘臣禹时遗落在地上的小药瓶。“你们去替他接杯水吧,吃药哪有干嚼的?”两个女生点点头,马上退得远远的,到角落里找一次性纸杯去了,事情意外的顺利。
刘臣禹知道,一旦自己使出了万不得已的路数,下场就是退无可退,既然心理被拆穿,那么给个台阶也就顺着下了吧,于是默默点头答允。刚才放下戒备探出手去,王英俊右手拿药,左手趁机钳住对方手腕,另一边,傅海卿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后侧,趁其注意被前方吸引时,顺势夺过小刀。二人将目标按在凳子上,傅海卿拿出一截装饰黑板报用的帆布绳,请王英俊把他和刘臣禹暂时绑在一起。
“等等,你骗……”
“抱歉,”傅海卿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希望你把危险用品留在身上。学校规定了不准携带管制刀具,等会王英俊会把它上交给蓝老师的。至于旁的嘛,你想听什么我现在告诉你啊。”说完莞尔一笑。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窗外的天气似乎明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