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卿感叹道:“我先怀疑你背叛了妈妈,再怀疑妈妈背叛了你,唯独没有想过你们离婚的理由如此直白真实,果然大人的世界还有很多我不理解的事。”
“没关系,慢慢来吧。”爸爸捡起茶几上的遥控板,打开了电视。
“对了,爸爸,”他取出那张涂得灰灰的画,沉重叹息,默默确认它成为绘画生涯中的最后一幅画,“我学美术那么多年,最后还是画得一塌糊涂,我是不是特别没有出息?你知道我本身没有价值,自然创造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会不会后悔支持我呢?”
“物品才需要有价值,你不是,不管外面怎样,你在家里,在爸爸面前,你拥有得以展现完整人格的权利。你当然可以产出价值,但这不是必须的要求。爸爸支持你不代表期待你成为知名的大艺术家,如果我收藏你的画作,只为有朝一日发财致富,干脆买只股票算了。”爸爸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切换到综合频道,彼时中秋晚会迈入尾声,多位嘉宾正倾情献唱《难忘今宵》,情绪高昂的歌声顿时塞满了客厅。
“哈哈,老爸又在说笑了,其实我都知道。爸,说真的,我已正式决定放弃画画。什么艺不艺术的,我不想玩了。谢谢你陪我扮演艺术家,一起创造全天下仅我们二人能读懂的艺术,我很开心,爸爸。以后,我要正经起来啦!”他嗖地站起来,说。
爸爸放下遥控,投来疑惑的眼神:“什么?”
“别怀疑,”他摆摆手,“我真的放下了,不是开玩笑的。我发现我确实没有艺术细胞,准备趁年轻另择出路,仅此而已。”
“你想好了?”
傅海卿就着桌面上的一套小茶具,给爸爸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神情瞅着倒比之前敞亮多了:“想好了!我不会忘记今晚的!今晚,是历史性的一晚,干杯!”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可置否,这些年我在失望中无尽的自我消耗,慢慢达到崩溃的边缘,几度想要放任自流,却是一丝不甘服输的念头拽着我向上爬。我走过弯路,体会过虚假的释怀,我费尽心机说服自己,终究还是拥抱了我不完美的家庭。
自妈妈走后,我常在梦里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原是哄睡最好的利器,哪怕只字片语。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听见了她的声音,同开启我记忆之门的声音不同,那是种好厉害的声音,令我怀疑是否哪里出现了差错,又无从考证。
设若你的家庭也遭遇过重大变故,那么孤独将成为你生命中的常客。而与孤独做对抗,则是我们须要耗尽一生研究的课题。我虽然自悲中来,然而宁可不用伤痕唤委屈,努力适应太阳的温暖,不令它久违地刺痛我的肌肤。
曾经,我穿上铠甲便以为真的成了斗士,排山倒海的威胁将我一击即溃,令我本不完整的心灵雪上加霜。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主动给予爱便视同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呢?在一段关系中,拥有主动权的人可以选择给予爱,当然也可以随时把爱收回来,但得到爱的人却没有主动权。按理说,诚惶诚恐的人应该是后者才对,但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是付出爱的人害怕失去对方,而得到爱的人有恃无恐,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人们总是讨厌反省的,因为反省非但没有使他们获得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让他们在心理上更加的焦虑。如果不能取得预想中的进步,就会比那些不能意识到问题的人挫败感更深。好像成天无所事事,只会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反省是痛苦的,鲜少有人乐在其中,像探寻宇宙的奥秘一样抓住当下反思的议题孜孜不倦地推敲,这样才不会感受到生活的无聊和乏味。倘若拒绝反省,一味地跟着别人走,恐怕也不是办法。比方说有人没事就在你耳边唠叨好好学习,而你又心知肚明自己做不到,当然会心浮气躁。此时你听到的好好学习四个字不仅不像督促学习的话语,反倒类似强调你不会学习的否定之词。只给出道理,不给出可行的办法,如同在伤口上撒盐一样令人痛苦。难怪我们抵触说教,一方面爱讲道理的人通常不是为了让听众受益,而是为了彰显自己懂的多,拿腔作势的让人看不顺眼,另一方面,不见得所有的道理都能被认可。
爸爸的说教讨人没趣,可我宁愿听上一听。是的,与道理本身无关,有时我坚持情理高于道义。我若不能接受爸爸在每局游戏结束之后用耳提面命的方式升华主题进行复盘的话,恐怕没机会和爸爸一起度过游戏中快乐的时光。他既有他的想法,我何必堵上他的嘴呢?
从前,我喜欢在睡前臆想,假如我出生在爸爸妈妈妥善解决他们的矛盾之后的时间,该当如何,会不会比现在好得多?转念一想,其实没什么意义。我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有各自的天地,我爸爸喜欢探究地理,他应该像年轻时那样走南闯北,去见识各种各样的地理奇观,而不是坐在笔记本前敲字,把山川风云寄托在文字里;我的妈妈擅长外语,喜欢投资,爱好喝酒,也许她应该去做基金经理,或是利用语言优势开创跨国公司,倒腾生意,再不济经营一间小酒吧也是不错的选择。爸爸重义轻利,向往浪漫甚至有些清高,必然无法钻进钱眼里享受鼓捣钞票的乐趣,妈妈与钱打交道乐此不疲,比起诗和远方,欢场洋楼纸醉金迷才更具吸引力,所以必然不能放下唾手可得的一切去成全爸爸的梦想。此外,爸爸出生小康,妈妈出生市井,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追求金钱与权利未必值得鄙夷,说到底他们二人的矛盾根本难以调和。生活不就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间周旋吗?大约我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多少看出些端倪,相爱并不是化解一切难题的钥匙,同舟共济脚踏实地才是。如果两人在一起面临的只是永无止境的妥协,是否说明两人的情缘停留在年少时最好?我想他们最大的失误,大抵是在认清现实之前匆匆生下了我吧。
说得好听,难道我没有怨过吗?我难道不眼红其他同学幸福的家庭吗?若说没有,定是自欺欺人。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羡慕竟成了嫉妒,甚至是愤怒。当掩人耳目的遮羞布被陡然揭下,丑陋的真相将成为杀死我的最后一把快刀,我珍视的宝藏是别人肆意挥霍的累赘,为何谎言不禁推敲却致人深信不疑。刺痛我双眼的从来不是人各有殊途,而是我费尽周折辗转歧路才刚好过上七分饱的人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谁料世事无常,温软巢穴中伸出利爪,深渊幽谷却开出荆棘之花。
除了董越泽,我还不曾向其他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庭背景,原因不多解释,抛开大家不难想到的理由,再者就是我不想成为老师同学特殊关照的对象。我暴露在外的绝大多数时间,呈现的皆是积极向上的一面,毕竟我不想同学们靠近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我,下意识地认为我的性格脆弱敏感。我明白即使我真的脆弱敏感也情有可原,但同学们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对特殊类型的同伴包容度跌破低点实在在所难免,他们很难不对我过度防备,像躲刺儿头似的躲着我。自己的心事不能大大方方向伙伴们坦白,却好像犯了什么不得了的罪行一样讳莫如深,这是最令人无奈也是最令人心酸之处。我不敢奢望,偶尔我在青天白日下流露出需要关心和体恤的姿态,我是不被嘲笑的。正如许亦燃说的:“你们对我的好我能千倍百倍的感受到,你们对我的恶意我同样能千倍百倍的感受到。”我一向觉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生敏感的人呐,很多人的敏感根本就是曾经受欺凌留下的创伤。
我不惹是非,是非自来惹我,树欲静而风不止,难不成怪树长错了位置?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一个人在外部表现得弱势,自然会给没安好心的人可趁之机,要使来自外部的攻击性化到最小,掐灭诱因是关键。我不愿事先预设某人接近我的动机不够纯粹,诚然我的确见过不少居心叵测的人,笑里藏刀的人,相应的,我也见到了许多和蔼可亲、慷慨仗义之人。相比浪费大好光阴和口舌唾骂前者,倒不妨把后者放在心上,更为开怀些。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有些人明明有机会成为我们同行的伙伴,最终却与我们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在我痛心疾首的同时,自然少不了一番怀恨。我很想告诉那个人,最后的投票我没有投你,因为我不希望你走,我巴不得你顶着班上投了黑色的同学的敌意留下来,好好品尝这滋味。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直接导致蓝老师无辜受累,更无法接受你可能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拍拍屁股走人,换到新的学校,一切从头开始!让你不得不假装安然无恙地坐在教室里忍受煎熬,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呵呵,几经周折,到头来你在我跟他之间,还是选择了更恨我三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