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鼓着脸下意识想嫌她又乱花钱，手却舍不得松开。

金羽敲敲桌子：“把饭先吃完，面都坨了。”

“反正我成绩也一般，”她撑着下巴看唐玉，“你好好读书，别操心有的没的，不会让你饿死的。”

唐玉鼻子一酸，声音都变调了，“好煽情。”

其实金羽心里也没底，交完学费后两个人手里的现钱就不多了，她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稳定地挣到钱。但是唐玉是要好好读书的，她很聪明，也会像她说的那样，上很好的大学。

高中因为军训开学得早，唐玉还要上提前班，金羽送她去学校后在周围转了转。就算要兼职，下课后那么点时间也不一定好找，何况还是两个未成年人。绕了一圈走到后门的时候金羽抬头看见一间网吧。

没多犹豫，她还是进去问了：“老板你们这招不招网管？”

金羽瘦巴巴的，老板一眼看出来是学生，挥挥手：“小孩不准进来啊。”

仔细看了看金羽的脸又把人留下了，“你要是实在想干也可以，但是检查来的时候机灵一点，就说你是我侄女啊。”

他带着金羽在网吧转了一圈，三排机子和四间包厢，“反正最主要的就是给他们晚上来的卖点东西，处理点简单的电脑问题，”他又抬头看金羽，“你们年轻人应该会的多。”

挺好看一小姑娘，这么小就来找工作肯定也是生活不容易，老板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吃个午饭来试岗一下，要是还行就来干吧。”

“没过工资也一样发的。”

“但是跟你说实话，我们这本来是我和我哥们两班倒，年纪大了顶不住了才多找一个，你也还在读书周内也上不了多久，这个钱肯定不多。”

金羽很直白地问：“有多少？”

“周一到周五你晚上六点半来上到十点半，周六周日早晚班随你，都是十二个小时，”老板按着计算器，“一个月一千八。”

这个时薪算下来肯定比她借陪玩少，但是金羽只能接，周末还是有机会接单子，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能接触电脑——金羽在发接单的广告时也会被推送一些相关的帖子，比起手游，端游的价格划算很多，她想试试。

她给唐玉留了消息，让人放学来店里找她。还没开学，网吧的生意一般，金羽下午记了半天商品价格，来回打扫了两次大厅和包厢，上手得挺快，老板看她干活利索也不抱怨，拍板把人留下了。

正式坐稳自己的工位，金羽耐心过了遍新手教程，在自定义练了练键位，比手游复杂很多，刚打算找点教学视频看看，又有泡面单子。

断断续续上到九点半，金羽刚好瞄一圈有没有要处理的事情的时候望见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唐玉。

“我还要在这里上一个小时的班，你要先回去吗？”

唐玉猫在桌子底下抬起头看金羽，这副表情太生动，金羽忍不住去摸她的脸。

“干嘛蹲在这里？”

“这里是网吧诶。”

“一个月两千呢。”金羽怕她蹲久了腿麻，把人拉起来，“也没有多久了，太晚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在旁边写会作业吧。”

唐玉不高兴她老是把自己当小孩看，“早写完了。”

“每天都上到这么晚吗？也不是非要这么辛苦吧？”两千块钱对两个刚上高中的小孩来说也不少了，唐玉想找点实质性的话来劝，又躲不开这个架在她们面前的巨大的阴影。

“或者我和你轮着来？每个人上一天也没那么累？”

金羽比了个嘘，先给来的顾客开了机子，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她对着唐玉轻轻摇了头，“你们班不是要上晚自习吗？而且上到这么晚你第二天怎么上课？”

看唐玉还是不同意，她才叹了口气：“等我攒出一台电脑钱，我就不在这干了，好不好？”

MOBA的大思路都差不多，但是端游的角色技能和具体操作还是差太多。

金羽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忽明忽暗，唐玉从余光里偷看她，她不敢明说的恐慌，再破烂的一家三口变成孤身一人的时候有多无措。在夜里她忍不住去想一墙之隔的金羽在干什么才能抓住几分安全感。

“盯着我看这么久，喜欢我？”

金羽转过来，轻笑。

唐玉无奈地撇嘴，“总是开这种玩笑。”

金羽没回，也不一定是玩笑吧。

她们和老板交接工作，看着唐玉的校服老板了然地交代金羽：“来上班记得把校服脱了，你们学校老师还挺爱查的。”

“不过，都上了这么好的学校，还是要以学习为重啊，你们还年轻，人生还有很多可能性，好好读书比什么都重要。”

金羽点点头，客气地告别了老板。

将近十一点，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八月底的夜里吹起风也还是有凉意，她问唐玉冷不冷，手已经挽着人的肘弯。

“对不起啊，我什么都做不到。”

唐玉背着想回来看的书，崭新的、有着锋利页脚的课本，在发下来的时候翻看着属于高中的第一个记号，她几乎想不起来阴暗潮湿的二楼出租房的沉重，直到出校门的时候看到金羽的消息才如一桶凉水浇下来。

“第一天上课辛不辛苦？”金羽知道唐玉心思太细腻，总体贴所有人，“我比你们晚一个礼拜开学，这几天晚上上班白天接单子，攒钱很快的。”

她想说点能转移走唐玉的愧疚的话题，提起自己在搜视频的时候看到的比赛剪辑，“我刚刚看那个游戏的一场比赛，还挺有意思的。”

她们走在学校围墙外的步行道上，脚底的砖块的纹路好像都清晰。

金羽叹了口气，从梦里醒来了。

她确实顺利攒下来一台电脑钱，还是老板找朋友低价卖给她的，金羽的天赋在英雄联盟上也不错，点ADC陪玩的单子不多，但是唐玉会帮她剪剪视频，运营了几个平台的账号，两个人也顺利地熬过了两年半时间。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点一点挪开了这座庞大的山，但是天光终于洒进来的时候，却是金羽最不想回忆的分别。

十九岁的金羽已经不再是小陪玩，ID：feather的新人选手在十八岁那年签了新战队TCG。

作为少数的女性职业选手，操作能力不错的金羽当然有粉丝有热度。

但是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都无法忘记和唐玉最后一次坐在那间出租屋里说话的场景。

越来越少的转账变成联系不到的妈妈，没有人参加的家长会变成两个人最讨厌的日子。

还好唐玉一直很努力，很有天赋，顺顺利利地好到了最后，高三一模完出成绩后她抱着金羽欢呼：“这个分去顶尖学校都有机会！”

金羽当然为她高兴，她混在普通班里白天困得只能在课上强撑着给老师尊重，铃一响几乎就要睡过去。成绩确实只能中不溜地去个二本。

“最近有不少人来问我要不要打职业。”

金羽顺势问出口。

本来也不是成年就结束的苦日子，她觉得挺划算的，她去做自己喜欢的游戏，给唐玉赚学费，如果没结果就那么退役也还年轻还有机会好好读书。

两年多的时间唐玉亲自剪辑的那么多素材，她当然明白金羽的天赋，可是仅仅做一个主播的身份都摆不脱的代打造谣和无端的责骂。

她已经不是完全不懂电子游戏这条路的险峻的唐玉。

她本来也更传统，担心这场深潜落空，她们以为深渊里是珍珠，是珍宝，结果只有腐朽的沉船。

可是金羽牺牲那么多，她本来也可以只专心读书，然后轻飘飘地从客观角度提不痛不痒的建议。

所以唐玉只是问：“你还是很喜欢这个游戏吗，小羽？”

金羽捏了一下她的指尖，“喜欢啊，我能做得好，能赢，赢多输少的游戏谁不喜欢？”

“那就去试试吧。”唐玉拉过她的手，用两只手捧住，金羽又长高了一点，人却还是很瘦，落在手指上就变成细长的指节，很好看，“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金羽的眼睛亮起来，她本来只是掠过那样的一点私心——如果能为她退一步，如果唐玉愿意为她牺牲一点点……

她为唐玉一点一点搭建的安心读书的安全屋，金羽当然是想她的愿望能落地：读很好的大学，过上好日子。

但是唐玉给得那么多，一下让野火点燃金羽心中的欲望，想要得更多，想多见面，想在一座城市有可以一起度过的周末。想要在唐玉的大学生活中留下自己的参与。

她们坐在老房子里手拉着手，开始畅想在大城市里的生活，担心物价是不是真的很高，会不会遇到难相处的人，能不能接受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金羽没有参加高考，一毕业就飞往了东南沿海的大都市。

她拍下很多照片，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住很多人的房间……金羽懵懂地接触着远比出租屋和学校两点一线更广阔的世界。

她想提前学会，好在带着唐玉来报道的时候更游刃有余。

从某一天突然不再秒回的消息开始，金羽已经预感到有什么出错了。

她的手点开对话框那么多次，删删打打那么多遍措辞，从开玩笑的调侃到自怜自艾的委屈，最后只是不起眼的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问号她也要审慎再三地落下去，像提笔写一封诀别信。

“要我回来吗？”

隔了一天唐玉好像才终于看见消息，隔着屏幕的文字看不出感情，金羽到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解读那干巴巴的几个字：

“我去不了了，再见。”

她想说的很多，比如她没那么在乎是不是非要在一座城市，她现在赚得比之前多很多，足以她们常相见；又或者她完全不在意唐玉为什么突然转变心意，也许是她发挥失常了，那金羽反而更想去安慰她。

可是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唐玉难道会不知道吗？

她甚至要留下“再见”两个字，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暂别。

金羽醒来后就顺便点开置顶的唐玉，昨天的消息还是未发送成功，她克制地每天只发一条消息，往往是一天里最有意思的小事，变着口号想撬开阿里巴巴的大门。

整整三百天，金羽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那个红色叹号发呆。

她本来应该恨的，酸密的情绪酿了这么多时间，早该在潮湿的城市里变质。

可是就像时不时重复的梦，她从来做不到恨唐玉。甚至还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爱太沉闷，才把人推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