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很快的版本,安排到第一场,半个小时就可以结束,离开场馆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到饭点,看着每个人都不太好看的表情,郭城叹了口气,决定点外卖。
配送费和小费贵得吓人,本来送来的时候也不够热的披萨和汉堡被闷在包装里的水汽泡塌,可是每个人都只是在看录像。
解说的声音到第一次失败的团战那一刻就被掐掉,没那么多地方坐,散在房间里的六七八个人都沉默了。
实话实说,教练怎么复盘好呢?
操作没问题,沟通和配合也没问题。五个人都是奔着漫长的休赛期后的首秀凯旋而憋着一口气在打,可惜松得太早了。
“没事,第一把小组赛就当练兵了,后面还有两把,2-1也能出线了。”
“先吃饭吧,这边的外卖贵死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郭城招呼着每个人过来,帮着分了一下,然后递给谢德平的是一碗特地交代多煮一会的汤面。
“今天打得不错,好好休息,后天再来。”
林琅嘴里还塞着,却也不甘示弱硬把自己的卷毛红发头挤进来,“我呢我呢?”
实在忍不住嘴角一直抽的郭城也勉为其难地拍了拍他,“你也很帅。”
“还有谁想得到哥的抚摸?日子还长着呢,给他们看看我们TCG有多厉害。”
金羽吃了两块,没什么胃口,这个时间的手机都格外安静,唐玉如果在上课的话,那就更没有人会多关心她。
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上班就是训练打排位,下班的时候就总结总结教练之前提到的问题,努力多睡觉,很偶尔心血来潮走半个小时去公园发呆十分钟,躺在宿舍床上看动画。
这样的生活其实足够幸福了。
只是难免会有一瞬间觉得太安静。
所以碰巧出门遇到谁在的话会觉得很想说点什么,其实也只是人机一样地打招呼,吃了么,要去干什么,过得怎么样。
几乎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可是还是有所不同的。
她很难加入一些话题,而他们也要注意说话的分寸,那个有关录音的玩笑其实是很早之前的乌龙。
不知道谁说有证据证明谁谁谁私底下骂了谁谁谁,辱骂队友这样重的一口黑锅,结果只是休息室的玩笑。像从门后录制的,带着很沉的闷糊感,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脏发沉。
金羽觉得不打女子联赛,一登场就是正式联赛,她本来应该确实是寄托着很多人的期待和希望的。
可是她的光辉像推着巨石上山,总会在某一天就看到那块石头又滚下来,上去的路很累,而石头自己滚下来很容易。
柏林的五点多她突然接到语音电话,金羽下意识以为是唐玉下课了,她太累了,有点想找人说说话。
仔细看小方格里的头像然后是备注,是她没有想到的人。
“喂……喂,是小羽吗?”
“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哎呀妈妈都好着呢……”
贴在耳朵上的手机很烫,刚好压着她那颗很小的耳骨钉,金羽想说点什么,嗓子先发酸发涨,一颗泡发的酸果子横亘在声带上,压住她的欲言又止。
“妈妈年纪大了,也不懂你现在在干嘛,但是我看怎么那么多人都骂你呢……是不是很辛苦啊?”
“宝宝,妈妈赚钱了,坚持不了我们就回家,回去读书好不好?”
金彩霞愁啊,她在外面睡过工厂的宿舍,租过合租房,可是金羽怎么办,金羽未来还那么长,她要攒出给她的保障。
她沉默地在南方陌生的城市里熬到十二点多才下班,第二天又早起,出大货的时候所有人连吃饭都赶着,就为了能在缝纫车间趴着眯一会。
在累得倒头就睡的时间里,她小小的金羽变成了她有点不熟的样子,变漂亮了,也变高了。
变得和她一样累,变得那么惨,让她看了就想流泪。
“妈妈忍不住给你说了两句话,会不会对你不好啊……我已经删掉了,但是……”
“没事!没事的……”
那越来越泡发的酸没有消失,可是话已经冲出来了,金羽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谁这么叫过她。
“你怎么看到了?我没事的,我都不怎么看他们说什么,你别想太多,没事的。我现在在德国,你那里很晚了吧?怎么还不睡觉?”
这是没办法字斟句酌的实时对话,每一个停顿和呼吸都听得清楚,所以只能说真心话。
“妈今天试工,这家有个款比较急,稍微加了点班,你在国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我看手机上都说不安全……”
“你还在上班吧,你忙你的,妈妈就是担心你。”
“妈我现在挣钱了,你别那么辛苦了。”
金彩霞也准备收拾收拾睡觉了,那镜子里的女人已经老了,脸又黄又垮,她没几年可干了,“你才多大啊,妈有手有脚的,用不上你养,你打来的钱我也都给你存着,到时候不管怎么样都有个后路。”
“我也准备睡了,你快回去忙吧,到时候老板找你找不到。”
她真的不懂什么比赛,什么游戏,拿着那么多钱也惴惴不安过,起码钱没花的话真出了什么事也能退回去。
金彩霞担心过金羽是不是学坏了,可是这样的爹这样的妈,她又怎么说得出口什么教育的话。她只能每天早上起来求求菩萨,让她的小羽好好的。
好好的就好。
原来她女儿成了很厉害的人,那真的太好了。
挂掉电话原来才过了三分多钟,为什么金羽好像把一辈子记得住的她和妈妈都回忆了一遍,那些她打下手学来的菜的味道,她的衣服裤子上小小的刺绣,她的妈妈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
金羽在收拾家里的时候看到过夹在书里的旧照片。
这个电话挂掉了,下一个又打进来。
这下真的是唐玉的,她还有好几份作业,但是舆论越来越浓烈,嘲笑阿姨的,制止网暴家人的,嘲笑制止的人捂嘴的……一环又一环扣成沉重的枷锁。
一开始的bot已经删掉了投稿,但是截图和已经刷到的人在新的平台继续传着。
她们像这滚烫舞台灯光下的蚂蚁,无数的放大镜打量着她们,试图找到金羽普通或特别的地方大做文章,那聚集的光变得更烫,让人无力反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没有告诉金羽,后面还有比赛。
逆风的时候只剩下百口莫辩。
“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金羽刚从那种酸涩里拔出来,有很多想说的,又太私人。
很难向自己的恋人坦白那些属于家庭的龃龉,哪怕仅仅隔着两扇门,并不是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共同品尝过。
“嗯,说什么了?”
唐玉很擅长当一个倾听者,她从来都很容易成为人群中心,任何人的知心朋友,金羽在脑海里勾画着她的脸,光滑饱满的额头,到很挺的山根,鼻子整体都是一截直挺的骨,滑下来却是很翘的唇珠。
软的,小小的,艳红的一颗唇珠。
说出的话也软,很难让人想象内里是洁白坚硬的牙,和一颗坚硬的心。
“她知道我在打比赛了,有点担心我。”
“你妈妈一直对你挺好的,”唐玉很顺口地想说,要不今年过年我们一起,手上打字的动作停下了,她从手机屏幕里看见了自己有点发苦的表情,“都会好起来的,让阿姨别担心了。”
“除了这个呢?很难过吗?”
金羽犹豫了一下,但是不想连这种时候都不够坦诚,她已经对着太多采访的镜头和太多的人假装不在意。
“我感觉自己好没用,好累。”
但是她不能说自己不想打了。
她赚到的还太少,而且她的手还扶在那块“女选手”的巨石上,如果任由它滚下来,把feather这个ID也压平。
好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无从说起,又满盘皆输。
金羽还想拼一下,有更简单的路子,她已经赚到了流量和职业选手这张名片,大可以去当主播,开个摄像头,或者就像从前那样简单播播,接接陪玩。
可是feather这片小小的羽毛寄托了很多人的爱。
太早说再见好像是一种残忍。
“你还喜欢玩游戏吗,小羽?”
“你以前会很开心的。”
金羽打的第一把游戏,印象最深的,就属于那间已经转让的小网吧。她从那里走出来,也从那里摸到英雄联盟。
网管专用的那台电脑已经很久了,延迟很高,但是金羽记得的那一把其实是人机训练。举着双枪的Miss Fortune,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后来她已经用上了至臻魅惑女巫,可是那灰扑扑的特效还是历历在目。
“我不知道。”
“没事,我自己缓一缓吧。你呢?适不适应那边的生活,不要花那么多时间打工了,多依赖我一点吧。”
“不要。”唐玉打开自己的视频账号,翻到第一个视频,清晰度很很一般,但是已经算她们赚了第一笔钱后攒到的最好的配置了。
“有问题就解决,难道你不开心我能当没看见吗?”
“金羽,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一年里我一个人做所有的事,我也活得很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羽觉得那一块冷掉的披萨变得很沉很反胃,肚子里酝酿着一种痛,“这是我的事,感觉让你跟着不高兴了。”
“这是第一次吗?”
唐玉把那个视频转给她,当时标题她们还爱用各种忧郁文案,可是“我只相信我的羽毛”是唐玉最喜欢的一句。
“你说游戏的乐趣就在于操作,那么多丝血反杀,打一天就可以剪出来四五分钟的素材,我们一起研究新的剪辑方式,学怎么转场,怎么改片头。”
“那个时候你会觉得麻烦我吗?”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需要一直道歉,你能做到最好的事,就是像以前一样自信,累了就回家,我在,阿姨也在,我们从前的日子苦,可是并没有不快乐。”
“小羽,你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