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曾经提起过让她们换上新的名字,希望她们能够忘记过去的痛苦和羞辱。但是她们拒绝了,仍然用旧时的称呼。
桑语最近一直在想,对于赵国,阿九和阿五究竟会是怎样的感情?是无尽的怨恨,还是偶尔有几分对故国的怀想?
“无论春秋还是战国,诸国的将领们皆是天纵之才,战时可统率千军作战,闲时则燕居闲谈论道。然而社会激变动荡,他们的命运,又往往带着遗憾和宿命的悲情色彩。高贵的品格,或许只会让他们的境遇变得更加糟糕。庞煖如此,廉颇他们亦是如此。”
桑语不急不缓地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正端起酒觞来啜了一口,听得阿九问道:“阿姊,战国在何方?好生霸道的名字!”
桑语顿时呛得连声咳嗽,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干笑两声,“这……这个,‘战国’并非某个国家,而是……而是指中原大地上所有的国家。无一国无战事,所以叫‘战国’嘛。”
阿九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楼下忽的有些喧嚣,二人相视了一眼,相继起身走出房间。凭栏向下望去,鼓乐齐作,街道两旁是箪食壶浆的百姓,身着红黑色皮甲的秦军们整齐地列队走过,人群中高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歌声嘹亮有力,和着冷冽的寒风,久久回荡在咸阳城上空。
桑语眼尖地瞧见,队尾的一个小将士偷偷地抬手抹泪。
或许此时,他想起了那些曾经并肩作战,却永远无法归家的兄弟们。
桑语想起了怪老头曾说的一句话:文字之轻,无法承载历史之厚。
“王?”阿九望着战车上飘扬的“王”字大旗,疑惑地转向桑语问道,“这是哪位将军?”
桑语顺着阿九的目光望去,看到一位盔明甲亮的将军站在战车上。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气场却是温和的。
“秦国姓王的大将,倒是有好几位。不过看此人的年纪,应该是,王翦将军。”
队伍走过去了,歌声也远去了。
桑语抻着脖子望向城门方向,前来迎接秦军的黑袍官员们已经纷纷离去。她颇有些遗憾,未能见到历史故事中赫赫有名的“蒙骜将军”。
二人回到房间后,桑语突然问道:“我们派出去的探子,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阿七摇摇头,“是我等无用,未发现任何行为举止古怪之人。”
“不必着急,日子还长着哩。”桑语用左手拨动着右手手腕上的木珠,更像是自言自语。
几日前,秦王政亲去雍城,也是在那天,他命人转告桑语,咸阳城已经不再需要玄女山的驻守了。
桑语乐见如此,她命所有人撤回驿馆中休息。秦王政并未言明他们可以离去,桑语也不好擅自离开。反正驿馆里有吃有喝的,又无什么闲杂人等,日子倒也不难熬。
然而,人突然闲了下来,就容易多想。这段时间里,桑语总是整夜整夜地回忆往事。想起高楼大厦,想起火锅麻辣烫……
若是问她是否想念那个时代,她或许已经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桑语生来就是为了习武,是为武术而生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因此她自幼便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只知潜心练武。
师父常言,习武者,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桑语在师父的大道理中长大,然而她始终未曾明了自己为何而活,只是不断地按照他人的期望塑造自己。
在先秦的这两年时光中,她仿佛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她为玄女山而活,哪怕没有一日清闲。
彼时她想创建一个乌托邦,后来现实让她明白了,恶浊乱世中怎能容得下“桃花源”?
“阿姊昨日便说想看秦军凯旋还师的场景,怎么今日反而兴致怏怏?”阿九与桑语相处久了,一眼便能看出她掩藏着的疲惫。
桑语只是抿唇笑笑,并未说话。
阿九拿起一块饼,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问道:“阿姊你说,韩、燕、魏、赵,会不会因此恨死楚国?毕竟是楚国先跑了,其余四国才不得不纷纷回师。”
桑语沉吟了片刻,“他们心中自然有怨气,毕竟各国都已付出了不少牺牲,但更多的可能是担忧。楚军只是临阵脱逃,那还算是好的。四国所担忧的,是秦楚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此次合纵攻秦的楚将中,有一人名为项燕。以项燕的骨气,恐怕是春申君命人将他绑住,然后强行被带回楚国。
项燕目前还年轻,在军中并无多大的话语权,于秦国而言绝非是劲敌。但是没有人知道的是,项燕会有一个孙子,名唤项羽。
思及此,楼下明明一片祥和,桑语却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忽有火团滚滚而来,原本嬉笑的人瞬间被火团吞噬,幸运者纷纷尖叫躲避。天空被烧成火红一片,漫天飞舞的黑灰张牙舞爪着。
火团渐渐分裂成了无数的小火球,并以极快的速度砸入窗棂……桑语顿时浑身一惊,从想象中清醒过来,回归现实。
她拍拍心口,定了定神,抬眼就看到阿九一脸疑惑的神情。
桑语轻咳了一声,她呷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庞煖将军,定会将怒气撒在齐国身上。如今秦国已然一家独大,关东六国更应该同仇敌忾。齐国想作壁上观,这简直是奢望。”
阿九点了点头,眼神里却疑惑不减,“阿姊,我还有一事不明。如此合纵大事,赵国为何不用廉老将军?庞煖将军虽也是用兵如神,但廉老将军曾与秦作战数回,对秦军的了解不是应该更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