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是在同情他吗?
这简直是荒谬之谈!
这个眼神让秦王政莫名心烦,他黑着脸一甩袍袖,快步走入了大殿。
王贲客气地向桑语道:“桑山主,请。”
桑语颔首说谢,与王贲并肩走上台阶。
她抬手轻抚小腹,回想起赵姬刚才也有类似的动作。不能怪她多想,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寡居深宫的太后已经有了身孕。
收回思绪,桑语又忍不住抬眼看去。
秦王政正走在光与影的分界处,身后有百官相随,然而他的背影却是坚决而又孤独。
嬴政的一生,伴随着无数的抛弃与背叛。他从泥泞中厮杀出来,最终成为“千古一帝”。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还未经历那么多的痛苦,所以周身的气场还不至于让人望而生惧。
只是,至亲之人的背叛,对于仅仅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是否太过残忍?
殿上盛宴已设,众乐奏钧天,有细腰舞人轻舒长袖。群臣早已各自入座,却无人动筷。偶尔有大臣向殿门外张望,似乎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桑语的位置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左手边是她熟悉的李斯。她对这个位置很满意,很是自在。
正当她无聊地凝视着窃曲纹铜盘中的水果发呆时,忽然舞罢乐停,大殿内骤然安静。她抬起头,看到一位中年男子正步入大殿。
男子虽已两鬓皤然,却丰神朗朗,颔下蓄着胡须,眉宇间显出几分儒雅气度。
“吕不韦”三字,刹那间跃入桑语的脑海。
李斯略微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秦之相邦,吕不韦。”
桑语点了点头,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吕不韦久居相邦之位,此时的大秦又正是盛强。他虽已不再年轻,眼神之中仍可窥见踌躇满志。
秦王政起身走下王座。
吕不韦刚要行礼,便被他伸手扶住了,“仲父不必多礼。”
“年老多忘,让君上与诸位久等了。”吕不韦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王座左侧下的大案前,端起了酒爵,“大战之前,老夫曾与诸君约定,待退敌之日,定要痛饮一番。当此良夜欢会之际,老夫先敬诸位一爵,就当是老夫自罚。”
众人纷纷举爵。
吕不韦一口饮尽爵中酒,朗声道:“大王万年!大秦万年!”
灯蕊上结出了一朵灯花,灯花爆开,却完全淹没在了“大王万年,大秦万年”的山呼声中。
吕不韦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桑语的身上。桑语在人群中太明显了,她没有朝服,也没有黑色的衣裳,只能选择了一套藏蓝色的衣袍。
“君上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吕不韦颇为欣慰地看着秦王政,“以武镇之,则两败俱伤。为我所用,才是取利。”
秦王政闻言,也看向了桑语。只见她如其他人一般,并未动筷,但是她的脸颊在动,像是在偷偷嚼着什么。
“此人如今身在秦廷,却并不为我所用。”
“哦?”吕不韦有些诧异,他朝着桑语的方向唤了一声“桑山主”。
众目睽睽之下,桑语嘴里的枣核,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她只能将枣核压在舌底,起身出席,向前几步,拱手行礼,“太卜丞桑语,见过相邦!”
在座的众人听了,神情为之一惊,面面相觑。
吕不韦面上依旧平静,“太卜丞救咸阳于倒悬之急,乃秦国之功臣。日后若是有何不便处,尽管开口,不必客气,老夫定竭力而为。”
“有相邦这句话,我以后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叨扰您了。”桑语淡淡一笑,改变了语气,“诸位将军浴血于沙场,玄女山只是彻夜守着城楼,吾等不敢掠美。”
吕不韦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好奇,突兀地问:“不知太卜丞师何家学问?”
“有师无派。”桑语稍作犹豫,“吾师对杨朱,久有景仰之心。吾爱吾师,则爱屋及乌。”
众皆哗然,议论纷纷。
杨朱是“杨朱学派”的开山鼻祖,主张“重生”“贵己”及“为我”,认为“个人”的价值高于一切外物。作为道家大哲,杨朱的影响是极大的。在孟子的时代,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
君权至上的社会里,杨朱简直就是“异类”的存在。孟子斥其为禽兽,指责“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倡导君主专制的法家同样无法容忍杨朱的主张,管仲亦有言曰:“全生之说胜,则廉耻不立”。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杨朱的思想,立于社会与个人之间。它之于时代而言是超前的,以至于杨朱学派的继承者们容易走向某种极端。
吕不韦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太卜丞在玄女山时,庇护亡奴,收留流民,不像是‘贵己’之人。”
“因为,‘重生’。”桑语的目光似有似无地从秦王政身上扫过,“百家之学问,皆有可取之处,亦有可厌之处。汲取百家之长,舍弃糟粕,不是更好吗?”
“山主此言差矣,”一男子突然高声插话,“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百家学问之间,向来各执是非。思想混乱歧异,则愚痴不得匿藏。舍九取一,才是安国利民之道。”
桑语转身看向说话的人,“大人之言,不无道理。思想混乱,确实会严重影响社会风气。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子的思想,条条列列都是对的么?”
“法家可以强国,因为臣民畏惧刑罚而不敢不忠。但是,将来天下大定了,民才是社稷之基。在诸位的眼中,杨朱此人,是自私自利之辈。但‘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诸位……士大夫,可曾想过,为何那些不大识字的黔首会喜欢杨朱之言,喜欢墨家之论?”
这番话可谓石破天惊,在场的大臣都怔住了。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历代君王以法家思想为治国理念。偶有质疑之声,但是非常微弱。桑语说得太直白、太严厉了,甚至言语之间还透着对秦王的不敬。
适才出言反驳桑语的男子,愤然地朝秦王政一跪,“秦国遇玄女山甚厚,桑语今日却出言不逊,辱我大秦之法,祸心已显露矣。君上,臣请杀之,以正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