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知趣地收回了手,待他咳嗽止住,小心地问道:“君上的病……”
“无碍,”秦王政打断她的话,“偶感风寒,服几剂药便好了,并非什么大事。”
桑语并未戳破这个谎言,“无碍便好,君上的身体关乎社稷,务必要谨听医嘱,每日里按时服药。”
古代的医疗水平很低,风寒是足以夺人性命的,算不得什么“小事”。桑语初次进入章台宫时,就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药味。算算日子,秦王政已经病了数月了。
桑语心里不由有些好奇,在朝臣们面前,秦王究竟是如何强忍咳嗽,不露半点病态的呢?
秦王政换了个话题,“寡人先前误以为,以山主的性子,不会喜欢鲜花,也不会喜欢明月。”
桑语闻言,复又抬起头,看向梅花与明月,“鲜花与利刃,是可以共存的。更何况,鲜花的绽放,需要利刃的保护。天上的那轮明月,无论沧海桑田,它都在那里,窥视着人世间的秘密和丑陋。它却永远洁白无瑕,如美玉一般。鲜花与明月,美好如斯,怎能叫人不喜欢?”
月色朦胧,树影迷离,桑语忽然感到一丝凉意袭来,她知道是时候告辞了,“多谢君上邀我赏梅。今夜的景色,我此生,怕是难以忘记了。我该告辞了,不然就该天亮了。”
“寡人送山主出宫吧。”
“不必……”桑语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麻烦君上了。”
秦王政负手走在前面,将要走出梅林时,他止了脚步,转身说道:“山主若是喜欢梅花,不妨折一枝回去。”
桑语摇摇头:“梅花离开了梅树,很快就会枯萎。看着花瓶里的枯花,反而会徒生愧疚。它们属于枝头,还是不要打扰它们为好。”
秦王政眸中有异色一闪而过,继续往前走着。
湖水在月光下安静地闪烁生辉,水的气息却是肆意地弥漫着。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秦王政又开口说道,“贵生之义,人是如此,梅花亦如是。不知寡人是否有幸,可以亲往拜谒尊师?”
“我师父?”桑语叹了口气,“吾师不知往何方云游去了,我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总有人说桑语是个“怪人”,但是在她心中,师父才是真正的“怪人”。
现代的通信工具已经十分便捷了,但是师父她老人家仍是喜欢以书信往来。
多么古老的仪式!然而一张信纸上,通常只有寥寥几字。
起初,怪老头找到了桑语,并向她详细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桑语本打算婉拒此事,毕竟任谁听了这桩事儿,都只会觉得荒诞。然而怪老头带给了她一封信,在信的右下角,赫然盖着她师父的印章;而信纸上,仅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生”字。师父的期望显而易见,她希望她能接受这个请求。
师父的想法,桑语自然不会拒绝,这才有了穿越时空的奇遇。
“山主为何要说出那番言辞?”秦王政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桑语的思绪。
哪番言词?
她反应了一瞬,缓声说道:“桑语口出不逊,知道错了,望祈君上宽宥。”
秦王政轻哼了一声。
他可不相信桑语觉得自己“错了”,适才她在殿上的神态,已经足以说明她真正的想法。现在如此说,只不过是不想让他多问罢了。
桑语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她转而说道:“君上,‘食邑十户’的赏赐,请您收回吧。”
“这是你应得的,秦国绝不亏欠有功之人。”
桑语摇摇头,“依秦律,斩一首级爵一级。玄女山虽有守城之功,然而我们终究未曾上过战场,未杀一人,实在受之有愧。君上若是想给予玄女山什么赏赐,记得日后手下留情便可。”
秦王政默了片刻,“山主似乎并不了解如今的秦国。相邦向来主张大兴‘义兵’,当年麃公率军攻打魏国卷邑,因斩首三万,反而遭受了惩处。如今虽仍有‘计首授爵’,然,凡攻城陷阵、斩将搴旗、捕获俘虏等,皆为军功,皆可授爵行赏。山主守我咸阳,如此赏赐,自然是值得的。”
所谓“义兵”,是“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是残酷战争中的一面道义旗帜。吕不韦的目的是想达到“兵不接刃而民服若化”的理想状态,然而秦国最终还是以“铁和血”的军事手段完成了中原的统一。但是“义兵”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大规模屠杀,在这一点上,吕不韦功不可没。
“既然君上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桑语看向被宫灯照亮的前路,斟酌着开口道:“身体是本钱,身子虚的人,纵有鸿鹄大志,也是力难从心。君上想要江山社稷,首先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国事固然重要,但是轻重得有个取舍。”
秦王政脚下一滞,转过身来,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着,“吾父,有治国之能,然质赵数年,身虚体弱,只在位三年,便骤然病逝。雄心难酬,父王心中定是不舍的。”
桑语心里猛一抽动。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面目神情,但是他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一种悲伤,抑或是一种遗憾,让她不知所措。
她甚至想说抱歉。
秦王政很快抹平了情绪,转回身去,“山主之言,寡人记下了。多谢……山主关心。”
二人皆不再言语,只是静默着走至宫门口。宫门之前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寂静中唯有夜风轻拂。桑语微微躬身,“君上,请留步。”
“轺车已在宫外等候,夜色已深,山主路上小心。”
桑语再拜,然后转身离去。
秦王政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那道身影被缓缓关闭的厚重宫门吞没。
他的目光在门缝中停留了许久,最终,他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步入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