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中年人莫名打了个寒颤。

还未走出商坊，桑语听得远处隐隐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转头去看，是一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是谁。

“您是……”

“苍鹘！”他在桑语面前站定，客气地与她见礼。

桑语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难怪她会有些恍惚，那日他是一副“横眉冷对”的神气，今日却略带笑容，着实让人感到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大人可安好？”

“安好，安好……我女儿要过生辰了，我来商坊为她挑选一件礼物。”苍鹘说着，似乎有些局促。

桑语见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便抬手指了指一处屋檐下的茶铺，“要不我们坐下说话？”

苍鹘微微点头，三人便在茶铺落座。桑语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苍鹘，“令嫒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噢，令嫒芳龄几何？”

“今年及笄。”

“真好啊，花一样的年龄。”

一阵短暂的沉默，苍鹘问道：“太卜丞是来买东西的吗？”

桑语摇头，“闲来无事，就四处走着玩。商坊里有六国商贾，还有胡人商贾，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一直，想向你道歉……”苍鹘并未继续闲扯，面露歉然之色，“那日仅仅因为意见相左，我便口出不义之言。后来每每想起，只觉愧疚难安。若是太卜丞真的被处以斩首之刑，吾之过也！吾纵万死，亦难逃其咎！”

“言重了！您纯心为国，何过之有？”桑语不在意地笑笑，“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不必客气，尽管问。”

“您……是诵习儒家经义之士，还是修法家治国之学者？”

“儒法兼修。”苍鹘回答得干脆。

桑语端起陶碗，喝了一口茶。那日她在回驿馆的路上，复盘着筵席上的一言一句。想着想着，脑子里就有了疑问：苍鹘究竟是法家还是儒家？

今日，倒是有了意外的答案。

于章台宫中所说的那番话，极其容易招惹是非，她心里是知道的。毕竟正如苍鹘所言，她是在质疑秦国之法。但是她这么做是有她的苦衷。

长久生活在物资富足的盛世之中的人，一旦见到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灵魂都会觉得痛苦。

来到这个时代之前，怪老头叮嘱了无数遍，她只是历史的过路人，不可以有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行为。

但是，身居其中，对于他人的苦厄太难做到袖手旁观。所以她冒着危险说出那番话，她是在试图改变历史，希望秦王政能够重新考虑所有的治世方案。如果，她是说如果，三年的秦末战乱和五年的楚汉之争，在这个时空里并未上演，那么百姓也就可以少遭些罪了。

这个奢求，同时也是她劝秦王政保重身体的原因。

在历史的记载里，秦始皇活了四十九岁。不算英年早逝，但要是比起秦昭襄王，他也不够长命。

君不见，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使得国力疲敝。他犯下了与秦始皇一样的错误，然而汉朝的政权并没有崩溃。主要原因是汉武帝有个好继承人，而且霍光也不是赵高，所以出现了“昭宣中兴”。

若是秦始皇的寿命再长一些，让他可以好好安排继承人之事，或许历史的走向又是另一种表述。

桑语拉回思绪，“大人您所质疑的，并没有不对。杨朱之学也好，墨家之论也罢，不能治乱世。终结乱世，需要强兵猛将。法家向来反对贵族世袭特权，乃乱世之学也。只是，打了这么久的仗，几百年了，天下百姓都累了，都厌倦了战争和死亡，需要休养生息，需要轻徭薄赋。”

苍鹘接过她的话头，“这时候，仓廪丰实，才是首要之务。”他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继续说下去：“太卜丞所说的‘休养生息’，就是道家的‘无为而治’？”

桑语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苍鹘急忙起身拜道：“在下先前也反复思虑过，却始终没有头绪。今日听山主这番高论，真有醍醐灌顶之效。”

桑语尴尬地笑了两声。要是真想夸赞推行“休养生息”的人，可能需要前往沛县一趟，找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问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刘邦”。

“大人，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您……是文臣吧？”

“不错！”苍鹘坚定地颔首，“吾生平之志，唯求为国尽言。”

桑语高兴地说了声“好”，令苍鹘有些莫名其妙。她举起陶碗敬他，“以茶代酒，敬大人。待日后天下大定，还望大人您能不忘初衷，进言劝谏。”

到了那个时候，她可能已经回到两千年之后了。

苍鹘诚挚地端起陶碗，“此臣之责也。”

陶碗碰撞之声，清脆却又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