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中的相邦府邸,应是以奇珍异宝点缀着门扉,四周高墙环绕,必极富丽堂皇之致。但是此刻眼前所见,居然是一处幽静的居所。
秦王政立在她身侧,“此处乃是吕相邦的……别院。”
这句话瞬间淹没了桑语的好奇,她别过眼去,“这别院,甚佳!”
家老早已恭候在门口,此时引着二人进内。他一一介绍着,“此院,为名士下榻之处。实才实德之士,居上舍,食肉乘舆。尚不明底细的可用之才,居中舍,食肉不乘舆。混吃混喝的庸人,居下舍,食脱粟之饭,倒是不必饿其体肤。”
听完,桑语笑问道:“下舍之中,有没有出现冯谖?”
家老亦是笑道:“有!此人名唤‘李斯’。”
吕不韦对门客的“分类”,正是借鉴了孟尝君的做法。而冯谖正是孟尝君门下的食客之一。他起初因为贫穷而被佣人看轻,通过三次倚门弹剑哼歌,升级成为了有鱼吃的门客,最终为孟尝君的政治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斯也正是如此,虽然偶有行为乖张之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有着令吕不韦都叹服的过人之才。李斯入秦,不是来编书的,而是自己的野心。
秦国向来重视任用外来人才,但是并未形成“养士”之风。吕不韦却广收天下名士,其门客约三千之众。这样的行为,在有的人眼中,要么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要么是沽名钓誉。
秦王政曾经问过吕不韦,“仲父要效仿‘四公子’?”
吕不韦的回答是长篇大论:“既学且疑!四公子者,出身皇族贵家,动辄豢养门客数千,且乐于结交游侠,凡此皆需银两。彼等何以为之?门客何用?不过扩其声望,令君主敬且忌。且门客皆操觚之士,以文字之力量,动人心魄,令其主得天下之人敬仰。吾今招揽天下之贤士,纂《吕氏春秋》非为吾之虚名,此吾与四公子最大之异也。”
“君主饱观史书,自晓秦国历代变革,皆离不开他国入秦之名士。然秦抑商,又素重农耕,士人入秦者寡。吾此举,欲告天下士人,但有才能,秦愿供高官厚禄。且《吕氏春秋》汇百家之长,乃吾欲遗君上。”
曲曲折折行过几条小径,到了一处竹楼之外。
守门的小僮将竹门打开,忙碌的景象即刻现于眼前:屋内摆满了木架,木架内满满地堆放着竹简,手捧竹简的士人穿梭其中。立于窗边的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手还不停地比划着。
嬴政的出现,让这杂乱的画面瞬间定格了,也瞬间变得安静了。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吕不韦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楼梯底端。他身着一件暗灰色长袍,以一根枯树枝束发,倒像是位寻常儒士。
“君上,你来了!”吕不韦的语调很随意,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口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搁下手中的事情,齐声拱手行礼。
“诸位士子,免礼!”嬴政说罢,转眸看向吕不韦,“路上有事耽搁,让相邦久等了。”
短暂的寒暄后,吕不韦走到木架旁,随意地抽出一卷竹简,“《吕氏春秋》,恭请君上过目。”
嬴政接过展开来看,只见其中写道: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平得於公。尝试观於上志,有得天下者众矣,其得之以公,其失之必以偏。凡主之立也,生於公。
众门客尽皆屏住呼吸,忐忑地等候着评价。若是为君王所不喜,那他们这几年的心血可能会付诸于流水了。
嬴政合起竹简,接着点点头道:“至公治国,赏罚无私,方得太平。善!此言有理!”
众人皆松了口气。
嬴政将竹简递给桑语,“你看看吧。”
桑语不无为难地接过,逐字看了一遍,由衷地赞道:“能得此书,实属大秦之喜也。诸位之心血,足以传于千世。”
众门客皆拱手称谢。
桑语看看满室的竹简,又看看士子们脸上的疲惫与喜悦。她真想告诉他们,她说的不是愿景,而是陈述的事实。
她这个两千多年后的人,的确曾经拜读过《吕氏春秋》。
桑语扭过头,蓦地瞧见吕不韦微笑着点了头。她回之以微笑,然后将竹简递还给嬴政。
吕不韦问桑语:“《吕氏春秋》,是否有可改之处?”
“并无。”桑语笑说道,“相邦的千金,看来我是无缘得到了。”
此言一出,满屋里都笑了。
秦王政认真地逐一阅读着竹简上的字句。那些士子们围绕在他身后,适时地进行解释。不知不觉中,时光悄然而逝。
吕不韦上前说道:“到了用膳的时候了,臣已命人备下薄宴,还请君上移步。”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卷好,重新放回木架之中。他转过来,忽地抬手朝众人拜了一拜。
众人吓得慌忙回礼。
嬴政朗声道:“寡人僻处宫城,久闻诸位盛名,心仪久矣。今日得读《吕氏春秋》,方知真正学问之深邃,文章之精妙。寡人心佩服,从今不敢擅谈文。为表敬意与谢忱,定要有赏赍。”
众人闻之心喜,口称“惶恐”之词。
走出竹楼,三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前行。路是鹅卵石铺就的,走起来有些吃力。
眼见鹅卵石小路将到尽头,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喧哗。前方,一名女子正将自己脖子套在麻绳圈中,上演着一场自杀的闹剧。
吕不韦见状,面色铁青,怒不可遏地喝道:“你们这是在胡闹些什么?梅雪、琥珀,赶快将她扶下来!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