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请说!”
“这世间之人,皆有非短。这天下的学派,亦是如此。唯有杂百家为自家,方可傲然于世。”
“仲父所言极是,寡人定会铭记于心。”
闻言,吕不韦却是笑着摇摇头,“君上可知,何为‘为商之道’?”
“为商之道?”嬴政略顿片刻,“商贾之术,寡人不知。”
吕不韦轻笑两声,“猗顿,鲁之穷士也。大畜牛羊,十年之间,赀拟王公,驰名天下。若不徙西河,则无‘猗顿’之富。西河之地,靠近盐池。猗顿以河运取代陆运,经营池盐,故成为巨商大富。唯有独辟蹊径,方能别开生面。想人之所未想,取人之所舍,方可从中获利。为商者,绝非孑然一身。何以用人?何以信人?此皆学问也。”
“齐俗贱奴虏,商人患黠奴。唯刀间收取,以厚利雇之,且予以充分的信任。故,言曰‘宁爵毋刀’。商贾行走于市,朝不保夕。如《书经》上说:‘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朝为富贵闲人,暮时破产流亡,此乃常事。唯有居安思危,盛时不忘落寞时,常思己过,才能传之子孙。”
吕不韦呷了口酒,问道:“君上俯听臣言,不知是否有见解?”
秦王政似是想了想,倾身说道,“政儿愚痴,还请仲父详言。”
“为商之术,与这治国之道,有互通之处。博通百家之言,杂取百家之精华,则使秦国异于关东六国。治国用人,需审慎大胆,唯才是用,用人不疑。为商贾者,盛时则思危,治国亦然。盛而不能思危,必有旦夕之灾。六国皆有内忧,早已无力抗衡秦国。秦兼并六国,只是早晚而已。然而有一事,君上需得好好考虑。”
秦王政起身拱手道:“谢仲父赐教!”
“不敢!君上若愿听,老夫则多言几句。”吕不韦脸上隐隐带着担忧,“东进之路,堆叠着秦人的骨骸。令六国纳土于秦,使四海归一,乃秦国君臣之责。只是,臣有一忧。自商君变法以来,秦国便以秦法为大。然,秦法之严,能否为六国所接受?若秦法严苛,则民有怨言,而思乱者遂众。六国者,分则羸弱不堪,合则不可估量。”
秦王政佯装糊涂,沉默片刻,“仲父所言或许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商君之法’乃大秦之根本,如何轻言动摇?国无法,则不治。民无法,则不安。欲使六国安,唯有推行秦法。”
吕不韦握住酒爵的手突然收紧,似是有些无奈。他脸上的神色极其平静,问道:“君上可知伊尹?”
秦王政答道:“伊尹?殷之臣,佐汤伐夏桀,被尊为阿衡。”
吕不韦只略一点头,说道:“以鼎调羹,调和五味。此乃伊尹治国之理念也。”他说着,取勺舀汤到陶碗中,“治大国若烹小鲜,急不得!急不得!”
宴罢二人离去,秦王政问桑语,“相邦之言,阿桑如何看?”
桑语生硬地避开这个问题,“人之落暮,最是伤悲。我方才偷偷瞧着,相邦的发鬓都白了。相邦编纂《吕氏春秋》,或许便如鸿爪留痕,愿有一物以示后世之人。这份心意,倒也是难得。”
秦王政闻言,冷哼了一声,“相邦如今岁数大了,竟如此瞻前顾后!六国颓势已显,乘胜追击才是,为何‘急不得’?推行秦法之事,寡人心意已决,绝不动摇。至于六国人是否接受秦法……”他说着又想了想道,“且行且看吧。”
桑语垂眸不语。作为后世之人,很难不做出孰对孰错的判断。
在这个“抑商”的时代,吕不韦能达到如今的政治高度,不仅仅是借势双赢,更是因为其自身的处事风格。
吕不韦行事谨慎多虑,当年入秦游说华阳夫人的计划可以被视为经典的营销案例。
他掌握了秦室中各方面的基本情况,推测出了华阳夫人急需子嗣的心理,从而锁定了游说的目标。吕不韦入咸阳城之后,从华阳夫人的身边人下手。他游说阳泉君时,谈及了楚系在秦宫中岌岌可危的地位,又单刀直入地拿出了合作共赢的方案。而他去游说华阳夫人的姐姐时,极言嬴异人的贤德,并且拿出了重金购置的珠宝奇物。
最终在亲人的建议之下,华阳夫人顺水推舟地应允了此事。
于是,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了。
如今吕不韦编纂《吕氏春秋》,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秦法中的不足之处。商君之法,挽救了风雨中的大秦。但是,其中的缺陷也日渐显露。秦法太过严苛,它可以适用于秦国,但是一定不适用于统一的秦帝国。
只是可惜了,君王抱定对他的偏见。
桑语张嘴欲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听得秦王政语气幽幽道:“伊尹放太甲于桐而自立,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吕不韦是想效仿伊尹?”
桑语轻微地“啊”了一声。
这就是说者和听者之间的不同理解吗?还是说,是她的理解有偏差?
“君上,我觉得吧,相邦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战乱甫定,宜与民休息,自然是急不得。”
秦王政蹙眉扫了她一眼,“‘你与仲父的想法,倒是一致。今日如此,那日在筵席上亦是如此。”
桑语想了想,问道:“君上可曾在某一瞬时想过,不如做个‘枕石漱流’的隐士?”
“在邯郸时,寡人每日所想,是如何归秦。归秦之后,寡人所思所想,是如何踏平六国。秦之将士,定如疾风,摧扫六国之败叶。寡人,定要亲眼目睹之。”
他说着这话,神情肃杀,目光坚毅。
桑语往角落里缩了一点,“若是君上生在盛世,无战乱之纷扰,君上又会如何?”
嬴政真的认真思索了片刻,“若无战乱,枕石漱流,卧醒花影,倒是人生至乐。”
终于将话引到了这里,桑语暗暗松了口气,“盛世与乱世,就应是两套不同处世之道。任何事物,都需要辩证地看待嘛。”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委实有些现代了,她笑着将话一转,“雨停了,我们去城门口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