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不禁腹诽:甘罗竟然尚在人世,然而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为何突然中断?这实在令人费解。
“甘上卿近期可是回了楚国?”桑语再次询问。
“他本是楚国下蔡人士,或许是返乡祭祖了。”李斯简明地解释,“不瞒桑太卜,我今日得此楚橘,亦是想起昔日时光。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唯有楚橘的味道,依旧未变。”
月光如水,轻轻洒在他的身上,映照出他脸上那清晰可见的皱纹,以及梳理得规规矩矩的头发中夹杂着的缕缕白发。此刻的他,除了眼中依旧透出的那股坚韧与锐气,已难掩岁月的痕迹,他不再是曾经在楚国上蔡为小吏的那个青年。
适才在不经意间,桑语瞥见了他衣袖内的补丁。那细微处的磨损,无声地诉说着他的窘迫与不易。这一发现,让她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历史时的感受:李斯的一生,是逆袭的喜剧,也是性格的悲剧。
或许是出于投桃报李的心理,桑语沉吟良久,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缓缓而言:“花自花茎绽放,终归尘土。此乃天地之常理。富贵荣华,若能洞悉其虚妄,便知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当生命将尽,金银财宝已非所求,唯一的愿望或许只是再次牵着黄狗去打猎。故人生在世,有时候,莫要太强求了。
尽管桑语言辞隐晦,李斯却似乎已领会其中深意,“太卜之教,吾已铭记于心。”
桑语只是轻轻一笑,心中却明白,一个人多年所执着的信念,又怎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轻易改变?
李斯忽然问道:“太卜觉得,《吕氏春秋》当真无一字可改?”
桑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李大人怎么看呢?编纂《吕氏春秋》的士子中,有不少应该与大人您是稷下学宫的同门吧?”
李斯沉吟片刻,道:“若山东士子皆无可增删一字者,《吕氏春秋》便可凌驾于万书之上。”
桑语不知这话中是否另有深意,只好略作思忖后说道,“《吕氏春秋》非仅辑录诸家之说,而是精心选择所需之精华,将其融会贯通,形成了独特的‘杂家’体系。增删一字,确实太考验人了。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只能远远地观望,欣赏那份热闹。至于‘千金’之赏,是绝不敢妄求的。”
言毕,二人行至道路分岔之处,遂各自告别而去。
桑语回到小院,发现椿儿已经等在门前,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桑语莫名觉得有些理亏,所以笑了笑,“椿儿,我已经吃过晚饭,你不必再忙活了。我要去休息了,晚安!”
椿儿侧身一步,挡住了桑语的去路,“阿姊,你下午究竟去了哪儿?怎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
桑语一拍脑门,“呀,我忘了告诉你们了!不好意思啊,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还有下次?”椿儿气急跺脚,“阿姊,你突然不见踪影,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朝阿九的房间努努嘴,“九姊今天心情一直不好,阿姊,这是你自己惹的祸,你得自己去解决!”
桑语轻叹一声,拽着椿儿进了阿九的房间。阿九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中拿着刀,细心地擦拭着。听到桑语的脚步声,竟连头都未抬起。
桑语嘻嘻一笑,坐到阿九对面,“阿九,还生我的气呢?”
阿九不理她。
桑语不放弃地继续说道:“你都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我怎么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呢?阿九,你说说吧,我改!我一定改!”
阿九终于将手中的刀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吓得椿儿不禁“啊呀”地叫了出来。
阿九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桑语,沉声说道:“我们的性命都是你救的,我们本不该对你有任何指手画脚。但是阿姊,你对秦王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你既为他辩解,又是在病榻旁照料了一宿。阿姊,你千万要警惕,别让自己被秦王利用了。”
“全天下皆知,秦国与楚国世代联姻。如今的太王太后便是出身于楚地,而未来的王后,亦极可能同样出自楚国。阿姊,这些年来,你为了我们背负了太多重担,我们也希望你可以寻一良人相伴。诸如姜先生这样的男子,或许远不如阿姊,但他必不会让阿姊承受太多的委屈。然而秦王,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国之君。他的后宫,并非是为心爱之人所设,而是各国利益博弈的场所。阿姊,不要涉足这浑水,好吗?”
桑语听得直蹙眉,“姜辂?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阿九低眉垂目,手中布帛轻拭刀身,“我……只是随意援引一例,并无他意。”
桑语倒也并未细究,她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眼中映出火光的闪烁。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语气中多了几分严肃,“阿九,你既然如此说,我也不想辩解什么。的确,自从我们进入咸阳,我与秦王之交往甚密。但是这些能够代表什么呢?伴君如伴虎,秦王的心思,我们压根就无法摸透。他亲近于我,不过是冲着‘玄女山山主’这个名号,而非‘桑语’这个人。我之所以不敢轻易违背其意,也是因为我是‘玄女山山主’。”
“阿九,椿儿,你们是否还记得,我早已有言在先,我非七国之人,或许有朝一日,当汝等醒来之时,我就突然消失了……”
“阿姊!”椿儿打断了桑语的话,桑语却是摇摇头,继续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咒我自己去死。但是,我无法向你们解释清楚。所以,我希望,如果我突然消失了,秦王能够善待玄女山。反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玄女山。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她缓缓起身,淡淡地留下一句“我要去休息了,你们也早点睡觉吧”,随即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室内的两人相互对望,椿儿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让阿姊伤心了?”阿九没有回应,只是凝视着窗外密布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