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安平镇的尽头,便来到一片倾斜的小山坡,名为澄春台。
傍晚的夕阳为河边镀上一层金色的绸缎,浩浩荡荡的江水边是白花花的芦苇荡。
孟衍仰头望了眼澄黄的太阳,有些温暖但不刺眼。
他褪下外面一层厚重的衣衫,放置在河岸的礁石上,径直走进芦苇荡里。
幼时的记忆已然模糊斑驳,但他看着河边的漏水发霉的旧船,依稀还能回忆起他养父那双温暖燥热的手,坐在这条破船上,手里的烟斗白烟袅袅。
养父喜欢坐在这条船上钓鱼,叫他曾讲过,他是京城郊边人士,发大水逃难过来的,带着这艘船,这艘船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曾疑惑过,养父口中的所有家当包不包含他自己。
因为他对于京城没有一点记忆,他似乎就是土生土长的,记忆里只有绵绵不断地春雨。
孟衍一脚踩在破船上,船只吱哑哑的回应两声,他垂头看着泥水浸入布鞋里,思考踩上去会不会掉进河里的可能性。
于是他往岸边又移去一步,脚下蓦地沉了下去,他惊慌失措的往后退了两步,胳膊却猛然被人大力拉向后边,连着撞进那人挺实的胸膛上。
裴悯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含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怒意:“杜应红,你要干什么!”
孟衍扭过头去,正与裴悯深沉的眸子对上,他水蓝色的锦缎长袍旁沾满了白色的芦苇绒毛,发带也沾上了泥巴,有些狼狈可笑。
孟衍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裴悯:“你笑什么?”
孟衍弯腰拉住裴悯的胳膊,将他大力拉到了岸边上,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白色绒毛。
他不答反问:“宋大少爷,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裴悯闻言望了眼他:“你忘了吗?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带我来这里捉过萤火虫。”
孟衍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怎么会忘?”
他蹑手蹑脚地爬到船只上,裴悯皱着眉头拉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
船只上堆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上面盖了一些腐朽的芦苇杆,孟衍将渔网用力扯开后,一只棕色的酒坛显露在他面前。
孟衍拍了拍酒坛上的灰尘,抱着坛子一屁股坐到了船边儿上,他朝裴悯扬了扬手:“你坐过来。”
裴悯看了眼灰尘扑扑的船头,皱着眉头,还是挨着孟衍的肩膀坐了下去。
孟衍拔开酒盖,一股浓烈醇厚的陈年酒香,便由空气中氤氲开来,令人魂牵梦绕。
孟衍笑道:“这个你肯定不知道,比我们在院子里埋下的那罐桃花醉时间还要更长一些,这个是我那个养父留下来的。”
裴悯盯着那只笨重的酒罐,问道:“你要如何分酒?”
孟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仰头灌入酒液,晶莹的酒水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流过衣襟,淌在锁骨的位置。
“诺。”孟衍将酒罐递了过去:“你喝。”
裴悯犹豫了一下,痛快地接了过去。
孟衍折下一只狗尾巴草,有搭没一搭地扫过水面,出声道:“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裴悯看了他一眼,回道:“亲人,爱人,友人。”
“总之,世界上总有很多你珍惜的人和珍惜你的人。”
孟衍道:“不尽然,我的亲人不那么亲我,我的友人寥寥无几,我的爱人……”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
“我的爱人他……”
“我还爱你。”裴悯认真回道。
孟衍愣了一下,扬起嘴角:“你说真的吗?千真万确?”
裴悯语气坚定:“千真万确。”
“我相信你,但我想说的是,你爱不爱我,有那么重要吗?”
裴悯皱了皱眉头,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何不重要?”
孟衍道:“你的爱太单薄了,你爱我,但是你是无私的,你的家人比我更重要,我的家人把我看得也更重要,所以即使你情我愿,都不过是一场笑谈。”
裴悯侧眸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家人,只爱你一个吗?”
孟衍道:“我只是感叹一下,没有让你做选择,你我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你喜欢的是过去对你言听计从的书童,还是现在的杜应红呢?”
裴悯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两者的区别。
一个是笑语晏晏,胆小但坚韧的他,一个是忧愁多思,但恣意潇洒的他。
好像功成名就的人,总是没有那么快乐,现在的杜应红,是因为大风大浪之后才平静下来,有了一些来之不易的幸福。
而过去的他,唯一的幸福就是宋遥风。
裴悯回道:“不论哪个都是你,现在或者过去的你,以及将来的你,都是你,我爱的是你。”
孟衍心头一颤,又问:“倘若我让你放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只有我,你也愿意吗?”
裴悯道:“倘若你是指家人,我可以让他们接受你,不管是你家的人还是我家的人,倘若是指手上的金钱财宝,以及我的身份,我都可以放弃,我会与你一同抓住更多的。”
“不要这些。”
孟衍抬眸看他,下垂的眸子里带了点灿烂的笑意,迷惑又清晰:“我要你死,你也愿意吗?”
“我要你放弃生命,你也愿意?”
孟衍嘴角噙着笑意,仔细打量着裴悯锋利的侧脸,想从他平淡的表情里看出什么不同。
裴悯歪头思索片刻,声音沉而轻:“好。”
孟衍怔在原地。
裴悯看着他,眼神专注:“你要选什么样的死法?”
“是沉河吗?”裴悯起身,望了眼浩浩荡荡的天河,天河之水清而蓝,夜色下沉,隐隐中透着几丝蓝色的流光。
他走到水边,捧起一汪水,蓝色的星光便从指尖坠落:“挺美的,倘若死在这里也算痛快。”
孟衍看着裴悯沉静的脸庞,疑惑道:“你不问我原因吗?”
裴悯笑了一下,风拂过鬓边的发丝:“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我这么做。”
孟衍疑惑:“那我让你现在回去把我爹打一顿?”
裴悯愣了一下,道:“好。”说罢,转头就走。
“诶诶!”孟衍上前两步连忙抓住裴悯的手腕:“你别真这么傻,我就是玩你的。”
裴悯道:“那你让我去死也是玩吗?”
孟衍思索道:“这个不是。”
话音落下,孟衍一把拽着裴悯往芦苇荡里走:“那儿有一只萤火虫。”
裴悯抬眸望去,一团暖黄色的光芒停留在芦苇杆上,闪烁着光,他定定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萤火虫上面,正在他准备上手抓住时,萤火虫却似有感应般,缓缓落在他的指尖上。
裴悯弯了弯嘴角,刚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山路上,李观山一袭青衫以风云之势纵马而来。
他蓦地沉了脸,飞快朝孟衍走去:“你哥来了,你也带他来这个地方过生辰?”
孟衍顺着裴悯背后望去,果见李观山疾尘飞溅,往两个人的方向飞速跑来。
孟衍不急不慌的牵住裴悯的手,坚定的望着裴悯:“你准备好了吗?”
裴悯茫然问道:“什么?”
李观山已然下了马,一袭青衫如疾风般穿梭过芦苇荡,一边怒喊:“杜应红,你要是敢去死,我让你投不了胎!”
孟衍解释道:“临走前,我写了一封遗书给我哥,信上说,徜若他们不同意,我便带你来自尽,谁也捞不到好,这样的结局就公平了。”
裴悯感到孟衍的脚还在往身后退,其中一只腿已经陷入淤泥中去,他心绪复杂,有一种自甘堕落的心情,似于遇见此人,他的生活便不顾后果的往这样难以挣脱的淤泥里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也想问自己可曾有一丝怨怼,可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比起永久失去他,那共葬此处,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在这几秒漫长的挣扎里走马观花的回顾了一生,裴悯还想挣扎一下,问道:“万一他同意呢?”
孟衍歪头,勾起嘴角:“我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
原来没有什么选择啊。
裴悯忽然感觉到背后的凉风有点大,他轻笑一声,一口温热的血便突兀地从鼻腔嘴角流了出来,滴进脚下的蓝色河水中。
李观山见到二人时,两个人已经把自己弄得不能不鬼了,俱是七窍流血,眼中微微含着笑意。
他心头一慌,匆忙跑了过去,想把人拉到岸边,孟衍却猛地拽着裴悯的胳膊,一头扎进冰冷的天河水中。
只听见扑通一声,岸上两人双双沉入水中,李观山被溅了一身水,双目赤红,怒喊道:“杜应红!”
无人回应他的声音,只有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一层一层的河水卷过漂泊的旧船,偌大的天地里只有李观山一袭青衫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仿佛一个迷途的旅人。
林士绅带着白萤和府上其他侍卫人马匆匆赶到时,便看到李观山一个人寂寥地跪坐在小船上,一口一口的喝着酒,平日里风光意气的大少爷此刻仿佛丧犬。
李云晦从马下走下来,看了眼四周,沉声问道:“人呢?”
李观山双目迷离,呆滞的看了他一眼,回道:“死了。”
“啪!——”
李观山偏过头去,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落在他脸颊边,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印,他没躲,生生受着,反而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李云晦怒斥:“说话!怎么死的!”
李观山也不甘示弱地怒吼回过:“你瞎吗?你站在这里问我怎么死的!你怎么不跳进河里问他们怎么跳的?!还能怎么死?你逼死的。”
“……”李云晦大手一挥,朝远处张望的人马喊道:“捞啊!你们这些饭桶,让你们过来不是站在这里看戏的!”
浩浩荡荡的芦苇丛瞬间被侍卫们慌乱的脚步踏为平地,萤火虫匆匆忙忙的飞向宝蓝色的天际。
白萤走到河边蹲下,往时漂亮逼人的眼睛此刻红肿难堪,哭成了泪人,李观山瞥他一眼:“你哭什么?”
白萤恨恨地瞪他:“我不能哭吗?都怪你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小红就不会死了!”
李观山好笑道:“疯子,你又干了什么?你拿锁链铐着他的时候可没想过他的感受,你有什么身份指责我?”
白萤紧紧咬着下唇,双目赤红:“我是他未婚妻,你呢?你就是个强取豪夺的债主,如果不是你们一味地逼他,他会去自尽吗?你个吸血狂!”
李观山脸色骤沉,朝白萤飞快踹了一脚,白萤闷哼一声,栽在草丛边儿。
“闭嘴吧,没有任何人是无错的。”
“你我都是杀人犯。”
李观山说完这话,嘴角便溢出一丝鲜血,顺着下巴,滴在一尘不染的衣衫上。
白萤仰头看见,慌慌张张地尖叫:“来人啊!大公子也死了!”
无人注意到李观山手中的一封信落在脏污的河水里去,末尾的字迹清秀又娟狂,染花了墨色:
“哥哥,我不恨你,希望我们下一世别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