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已经决定将你逐出龙吟,明天一早执行。”宁浩尘道,“我来提前放你出来。”
这句声音不大的话在他听来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
“逐出……龙吟?”他茫然无措:“可是……我能去哪儿?”
“外面天大地大,自然是你从何处来,就回何处去。”宁浩尘淡淡道。
在被关押的时间里,追道想过无数次他会被如何处罚,甚至包含一命换一命在内,却从未想过他的惩罚居然是要永远离开这里。
他太习惯这里的存在了,直到这一瞬,他才发现这其实非常合理:他本就不是正式入门的龙吟弟子,只不过是被人从海滩上捡回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无名之辈而已。
如今闯下重伤同门的大祸,被撵出去也是咎由自取。
追道恍惚道:“既然是明天,为何你今晚就要放我走……?”
“被正式逐出师门的龙吟弟子,必须在霜刃坛将自己的两柄剑亲手毁去,代表与龙吟彻底脱离干系,向来被人视为莫大的耻辱。不过,掌门认为你犯的错尚未调查清楚,不该让你遭受这些。”
追道又有些恍惚地想,原来赵思青说的他另有安排,是这个意思。
“那……多谢他。”他声音干涩地道。
夜色正深,守卫睡得很熟,他们从山洞后的一处小路绕出来,被关押三天后晚风骤然吹在脸上,让他觉得冰冰凉凉的。
宁浩尘告诉他,浮生渡西边的渡口有条小船,已经准备好了三天的水和干粮,从谪仙岛出发往西南走,半日内就能到镇海湾,同条海路也可以通向杭州。如果向西北走,一日内可以到仙居原。
追道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置一词。等宁浩尘说完了,他道:“我回去拿自己的东西。”
宁浩尘略有犹豫,但最终只是嘱托道:“不要被看见,要是有人发现你逃了出来,我和掌门都脱不了干系。”
追道点头,他做过岛屿守卫,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各处值夜弟子的视线。
“我现在不能在外留太久,”宁浩尘一抱拳:“那么就再见了,追道……不,实际上我并不想再次见到你。”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东海的夜晚难得风平浪静,但今宵就算一个,四下万籁俱寂,只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草丛里传来的虫鸣。
子时已过,正是人陷入熟睡的时候,弟子居所有房间都熄了灯火,四下皆黑,唯独一扇门后还透出隐隐的亮光,那正是他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门,见桌子上的那盏油灯依旧亮着,张潮宗在一边的榻上睡得正熟。
这几天纵使他被关在牢里,张潮宗还是没有忘记自己有个怕黑的室友,为他留了一点光。
此刻近在咫尺的室友,离开之后,便不知何年何日才能与他重逢。
说是回来拿东西,但他要拿的东西并不多,只有来岛时穿着的几件衣服。赵思青给他的那件披风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他还没找到机会还给他。
如今既然已经要离开,岛上人如何议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坐在灯下,给张潮宗写了一张字条:
“我走了。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们的照顾,重伤同门虽非我本意,但祸既已闯下,便该负起责任,被逐出师门,我心中并无怨怼。”
他想了想,又写道:“我仍未想起自己的过去,因此打算去他处继续找寻记忆。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追道。”
他将纸翻过来,又在背面附注:“披风我已洗净折好,请代我交还给赵掌门。多谢他——”
追道手中的笔一顿,写不下去了,干脆一笔将从“多谢”开始的句子全盘涂掉,只假装从未写过这句话。
他将代表了龙吟身份的长剑与重剑规规矩矩地放置在书案边,又从榻下翻出自己捡到的宝剑,他要将它带走,因为这把剑只属于他。
在他身边,睡梦中的张潮宗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
追道想起张潮宗曾经有一次说梦话,三更半夜里突然大喊了一声“傲霜!”,径直将睡在另一边榻上的他吓醒了。
第二天他提起此事,张潮宗矢口否认,追道只好说出这个名字,本以为或许是他倾慕的哪位姑娘,谁知张潮宗听后一愣。
“才不是呢,”他脸一红道,“那是我的剑的名字。”
兵器谱上的宝剑皆有名:如湛卢,轩辕,承影,巨阙……追道望着手中的剑,寒光凛凛,显然并非凡铁。这把剑本来一定也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光芒万丈的名字,但他并不知道,正如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一般。
张潮宗怂恿他给它起个名字,追道却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直至今日即将离开这里,却突然有念头一闪而过。
就叫“无名”吧。
过去已成历史,从今以后一人一剑便都是江湖无名之辈。
他将纸条压在油灯下,悄悄从偏僻的山路离开弟子居,依言前往浮生渡西侧,果然有一艘小船正孤零零地被系在那里。他登上小船,摇桨向外海划去,又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
吟风崖上主塔楼不知何处还亮着一点暖黄色的灯光,遥遥望去像指引航船的灯塔。他想起那夜在楼上眺望远方,为了追黑衣人而误打误撞闯进赵思青的房间,仿佛已经是昔年的事。
他一直望到眼睛酸痛,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谪仙岛了,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潮平海阔,天地茫茫。
小船分开海浪,向远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