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橄榄球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话,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染上那些玩意。”
“你以为我很享受吗?”杰森露出一个凄厉的笑容,配合上他满脸的淤青与血迹,可怖至极,“这是代价,艾登,我瞧见了一些我不该瞧见的事,这是我被迫接受的惩罚,只有这样那群人才能安下心来,知道手上有我的把柄——他们从一开始给我的就是纯度极高的药品,根本不存在上瘾期。你以为我是自愿去尝试这些的吗,艾登,你就是这样想你的队长的吗?”
“是啊,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艾登冷冷地望着他。
“我一直盼望不会有人发现这一点,就算发现了也能为我保守秘密,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性,艾登,我想过队员会为了金钱向八卦小报出卖我,我想过我父亲的关系有一天会无法摆平NCAA,我想过我可能有一天会因为过量吸食而死。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曝光,全都是因为你。”
“你想怪我就怪我吧。”艾登冷哼了一声,“我根本不在乎。”
“你在乎过任何事情吗?”杰森怒吼了一句,“我在乎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从小认识到大的朋友!我在乎你胜过在乎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哪怕是黎疏眠也比不上——兄弟要排在女人前面,我一直坚信这一点。那你呢?你在乎过我吗?你在乎过橄榄球队吗?你在乎过你身边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吗?根本没有!从你爸爸去世以后,你唯一在乎过的玩意就是那个中国男孩——”
“你在乎我?”艾登冷冷地笑了起来,“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在我最需要朋友,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你在哪里?你他妈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从来没有来我家探望过我一次。直到我回到学校,再度获得坐在“受欢迎餐桌”旁的资格以后,你才重新跟我说话。那时候,我就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原谅你。”
“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他妈的,这么一件小事你居然在心里记了十年?”
杰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是的,我把这件事记了十年。我还记得你是怎么在我背后肆意辱骂耻笑我的同胞,随后又一次次地把我拉出来当成证明你不是种族歧视者的理由;我记得你高中时是怎么把那个十年级的女孩弄怀孕了,却把这件事推给我,要我陪着那个女孩去人流诊所,因为你知道去那儿会被抗议者扔臭鸡蛋;我很清楚地记得你每一次对我的利用和抛弃,而我恰恰是看在整整十五年的友谊的份上,才忍气吞声到了今天。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你如何每一次轻轻松松地就当上了队长,却从来没有一次跟教练提议过——‘艾登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队长,让他来担任吧’。”
“我为什么要拱手让出队长的位置?”
“因为我是一个比你好得多的橄榄球员,也会是个比你好得多的队长——在赛场上真正指挥战术的人是我,永远都是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成为队长,就因为我是个亚裔?而亚裔天生就该是数学好的书呆子?”
“是了,你是运动奇才艾登·维尔兰德,约州无人能出其右的传奇四分卫,无与伦比的指挥官,不把队长这个位置让给你,真是天理难容。”杰森发出了刺耳的讥讽笑声,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停车场上方,“你有没有想过,在其他方面,我也有比你更好,更适合成为队长的优势?对外交际的时候,你觉得那些赞助商会想要看到一个亚裔的橄榄球队队长吗?球队宣传的时候,你觉得大多数美国人希望看见一个亚裔站在领头的位置上吗?采访的时候,你觉得那些主持人更愿意和一个典型的美国橄榄球队员交流,还是愿意把在媒体上曝光的机会让给一个大多数人根本无法与之产生共鸣的亚裔?我在球场上从来不抢你的风头,就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指挥才能比我好得多,我把这个大放光彩的机会让给你,我把观众的欢呼让给你,我把球队的名誉让给你,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应得的。而你又做了什么?你毁了我们的球队!他妈的!你永远毁了我们的球队!”
“我什么都没干。”艾登咬牙说道。
“你觉得我在意这一点吗?你觉得有任何人在意这一点?哦,不,你在意这一点,因为这对你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艾登·维尔兰德是无辜的,其他人都可以去死了!”杰森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抹了抹沾满汗水的发丝,那张扭曲的脸再添上嘲讽的神色,简直就是一副现代派的艺术作品,“你关心过球队在之后能拿到什么成绩吗?你关心过教练在这之后会不会被开除吗?你在乎过这件事对其他球员——其他打算将来往职业道路上发展的球员——会有什么影响吗?你在乎过这件事对我带来的伤害吗?”
“别说的好像你就在乎这一切一样,杰森,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
“对,我是不在乎。”杰森连连冷笑几声,“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关心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影响,因为我知道橄榄球队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或者至少说我以前以为橄榄球队对于你来说是重要的。现在我已经明白了,除了那个中国男孩,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事情在你眼中都狗屎不如。你他妈就根本没想过橄榄球队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唯一能找到自我价值的地方,这是我唯一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做出一点被人承认的成绩的地方。离开了橄榄球队,我永远都只能是科尔·埃弗里的儿子,靠着自己的父亲就能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跟我说过一句‘你干的真漂亮’,永远都是‘你父亲干的真不错’。只有在橄榄球队里我才能得到自我的肯定,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么热爱队长这个职位——”
戛然而止的沉默之后是无止境的对峙,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秋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地隔阂在他们中间。这个时节是约州最美好的时刻,气候宜人,景色优美,树木奋发着要在枝条光秃以前最后繁茂一次,落叶为每条街道与角落染上了温暖的秋黄,但它们此刻只是匆匆从艾登和杰森的脚边路过,不愿停留,似乎也知道他们之中已经容不下任何色彩,所有过往羁绊与回忆,俱成黑白。
杰森仍然紧握双拳,艾登眼里的怒气也不曾消退半分。
在这空荡的,浩瀚的——仿佛他们两个分别站在一叶扁舟上,中间是无法逾越的惊涛骇浪,随时会将他们送往两个绝不交错的方向——片刻,艾登只能想到Ming,想到他躺在自己身边的模样,那么瘦小的一个身躯,占的位置不比一只飞蛾大多少,而他仰头望着自己的模样,好似自己要是敢提一句黑暗中那漫长的注视与似有若无的吻,这只战战兢兢的飞蛾就会倏地离去,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他不提,假装无事发生。
他只是细细摩挲着那柔软发尾,只是凝神地注视着他——也许他是想要从细枝末节中找出Ming在撒谎的证据;也许他只是想看看自己偶尔说出那么一两句略微亲昵的话语时,Ming会有的反应;也许他只是想用那些反应证明Ming根本不喜欢疏眠,至于为什么要证明这一点,艾登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这么做。
但这能被称为爱吗?艾登心想,他记起疏眠对爱情的描述,然而他对Ming的感情似乎并没有言语中描绘的那般热烈,更多是淡淡的,细水长流的,像有一天打开家门,突然发现了自己小时候爱不释手的安抚玩偶,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亲密。于是便时常将那安抚玩偶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偶尔拿出来摆弄一番,也别有乐趣。
更何况,反过来,Ming对他的,也能称得上是爱吗?当自己反握住他的手时,他却突然想要离开,是不是他误会了什么?是他觉得自己的道谢不够真挚,那是那一瞬间的动作对他而言太过亲密,他认为要适当地拉开一些距离?这难道不能说明他其实根本对自己没有旖旎的想法吗?
或许,他们只是两个都不明白友谊界限应该在哪的直男,只是对彼此的依赖稍稍超过了正常的限度罢了。
但他与杰森之间,过去不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产生哪怕一丁点类似的友谊。
“所以,你认为,是我毁了这一切吗?”
艾登主动打破了静默。他缓步上前,逐渐缩短了与杰森之间的距离,后者警惕地举起了双拳,看着似乎随时要瞅准破绽再给上艾登一拳,但他没有理会。
“我希望你能弄清楚一件事,杰森,橄榄球队,你与我之间十五年的友谊,还有你父亲为我和我的爷爷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被我毁掉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这个平衡,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选为队长——但你必须明白,只是因为你有理应当上队长的好理由,不代表就这件事就是公平的。
“真正毁掉这一切的,是坐在那间会议室里的校董。他们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他们自己利益的人。
“很不巧的是,杰森,你的父亲,也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艾登抓住了杰森瞬间扬起的拳头,两股力气互不相让,僵持在了半空中。他另一只手打算偷袭,也同样被艾登眼疾手快地一把截住,再度将杰森置于自己的钳制之下。他身体微微前倾,凑在了杰森的耳边。
“所以,”他轻声说,“如果你真的打算揍谁出气,打算找一个真正的罪魁祸首算账,我建议你回家,好好地跟你的父亲来上一场。谁知道呢,说不定打完以后,他会给你一句你梦寐以求的‘打得漂亮,杰森’。”
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杰森,我确实在乎橄榄球队,但这一次,是球队先抛弃了我。所以,我猜你说的没错,现在,U大校橄榄球队在我眼里确实狗屎不如,没了我以后,这也确实就是他们的水平。
“至于我们,杰森。这段友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久,在你拒绝与我说话,拒绝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真正肩负起一个在乎对方的朋友应尽的职责的时候,这段友谊已经结束了,往后,不过都是从中撕扯拉伸出的假象罢了。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一段不过延绵了区区五年的童年友谊而感到多么愤慨。”
他松开了手,将杰森往后一推,眼神里清清楚楚地透出了对他的鄙夷。
“Goodbye,Ja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