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推着唐泽茹走进星巴克。
“欢迎光临。”正将一杯咖啡递给客人的店员一见到她们,就绽开了微笑,“你们今天想喝点什么?”
“我们是来见朋友的。”艾莉冲她点了点头,店员没有起疑心,更没有注意到这两个女孩不同寻常的姿势——一个脸色苍白,肢体僵硬,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到处张望着,另一个则面无表情,神色冷漠,一只手牢牢地抓在另一个女孩胳膊上,左手则握着自己的手机。“别打什么歪主意,”艾莉低声在唐泽茹耳旁说了一句,“别忘了我能做到什么。”
“你到底想干嘛?”唐泽茹也压低了声音,听上去委屈得很,她从离开超市到星巴克的这一路都在试图向艾莉证实她的无辜,“就像我说的,我后来可是什么都没干,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还站出来说我不会提出任何诉讼呢。没有我这句话,艾登恐怕早就被逮捕了。”
“闭嘴,等会你就知道我要干嘛了。”艾莉冷哼了一声,一直领着她往星巴克最深处走。这个地点是她精心挑选过的,没有监控摄像头,刚好与其他的座位隔了半堵墙,又有植物遮掩,使得别人既不容易偷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容易看见她们几个的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早就有人过来抢先占据了这个位置,免得被其他客人坐了。
唐泽茹一瞧见那儿坐着的是谁,就立刻停住了脚步。
“早上好啊,唐泽茹。”
戴着眼镜,好整以暇地坐在座位上忙着写论文的黎疏眠抬起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今天在超市里没购买什么需要立刻放进冰箱里的东西,因为我们可能要在这儿聊好一会呢。”她拉开了身旁的椅子,拍了拍,“坐。”
艾莉使劲一推,唐泽茹向前踉跄了几步,才扶着桌子站稳。黎疏眠微微皱了皱眉头,稳住了自己的咖啡杯,“你们两个应该都很清楚,”她抬起头怨恨地瞧着黎疏眠,眼神仿佛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事到如今,就算我站出来说艾登是无辜的,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了。我不知道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是想干嘛。”
“这倒未必,”艾莉一脚踢在唐泽茹身后的那把椅子上,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按,便顺势让她坐下了,“如果你站出来——我的意思是,字面意义上的站出来,在油管上直播说出事实真相,而且得是诚心诚意的,而不是字里行间暗示着‘有人逼迫我这么说的’我认为相信的人会有不少。”
“我不会那么做的。”她断然拒绝。看着就像艾莉和黎疏眠提出了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要求一样,“我根本没有什么真相要说出来。害得艾登身败名裂的人又不是我,有本事你们去找他的那群小迷妹啊,要不是她们把名字爆出来了,可能艾登这会还留在球队里面呢。”
几分钟以前,让她乖乖下车,一言不发地走进星巴克的威胁是艾莉会把她的银行账户全部清空,但这会——很有可能是因为瞧见了黎疏眠——唐泽茹不知道怎么地气焰又嚣张了起来。
“因为整件强煎案都是你胡编乱造出来,想要污蔑云决明却不幸栽赃在艾登身上的闹剧。”黎疏眠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在她镇定自若的优雅做派下,唐泽茹登时矮了好几个头。“这场闹剧是由你而起的,那么就应该由你来收拾这个残局。”
艾莉相信,要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她的手机瘫痪了,让她既无法打电话求助,也无法录音,这会的对话恐怕会是完全不同的内容——不过,即便没了手机,现在艾登被赶出球队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唐泽茹估计觉得黎疏眠和艾莉根本拿自己没办法。
“什么闹剧?”果然,她一副“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的模样,看起来又委屈又愤慨,“你以为你是谁啊,黎疏眠?你说强煎案没发生,强煎案就没发生吗?再怎么样,你们最多也只能说我在创伤下记错了人,强煎我的另有其人罢了。艾登知道这就是你们两个对待性|侵案受害者的态度吗?同为女性,一上来就说强煎案不存在,你们两个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强煎案到底有没有发生,你心里有数,倒是不必这么激动。”黎疏眠慢悠悠地说道,脸上仍然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如果有谁此时经过这儿,只会以为她们三个是好友在聚会,“可是,向女性权益博主求助的人,是你没错吧?”
“她们误会强煎犯是艾登以后,我向她们当中的一个发了私信说不是艾登,可是她们根本不相信我!”
“不拿出自己是‘当事人唐泽茹’的身份证明,含糊其辞地澄清两句,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呢。”黎疏眠保持着微笑,仿佛在看跳梁小丑的表演,“以你从前在微信群里表现出的对艾登的在意程度来说,我以为你会在误会产生的那一刻就跳出来赌咒发誓说强煎你的人绝对不是艾登呢——噢,对不起,我忘了,以你对强煎犯的模糊描述来说,你根本没有办法肯定他到底是谁,对不对?”。
“那些女性权益博主只想着用这件事情给自己捞热度,我就算证明了我是谁,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唐泽茹梗着脖子,对黎疏眠明明白白提出的质疑置若罔闻,“我只是想为自己的案件讨回公道而已,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艾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他的人了,艾登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我相信,”黎疏眠点了点头,“你在小报上报道了艾登就是强煎犯以后仍然保持沉默的行为,一定很让他感动——请问你们两个打算什么时候宣布订婚消息呢?在庆祝他被球队开除,全世界都管他叫‘强煎犯’的庆祝派对上吗?”
“我就算站出来也没用,艾登被赶出球队又不是我要求的,”唐泽茹一副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那篇#我选择不再沉默的文章又不是我写的,这场运动也不是我发起的,他们硬要把功劳归在我身上,我有什么办法?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艾登。”她又再加了一句,说话间瞥了一眼艾莉,“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来找我是为了艾登好?你们一个是二话不说就把他给甩了的前女友,另一个是巴不得看到他死的妹妹,说不定你们两个只是想趁机借我落井下石而已。”
“谁告诉你我巴不得看到艾登去死?”艾莉一挑眉毛,抱着双臂,翘着腿,冷冷地看着她。
“很多人,”唐泽茹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想要暗示艾莉她知道许多维尔兰德家的内幕,“我跟很多认识你的人交谈过,”她得意洋洋地说道,“他们都说艾登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人。”
“那你显然就跟那些你打听过消息的人一样,根本不明白兄妹意味着什么。”
艾莉轻声说。
这话没有说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确实痛恨艾登,恨得超过世界上的一切,恨得没有任何道理,恨得就像是她把自己所有的愧疚与悔意都化为了恨意,倾泻在唯一一个能与她分享同一种悲痛的人身上。
爷爷和奶奶失去了儿子,妈妈失去了丈夫,只有艾登和她失去了父亲。
天地之大,人流亿万,唯有她的哥哥能翱翔在她身处的海拔高度,看见她所看见的绝望孤寂,感受她所感受的冰冷刺骨,共同顶住那劈头盖脸袭来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有能力承受的无边悲痛。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有个声音盘踞在了艾莉心中长达十年,时时萦绕不去,当她平静地在自己腿上割出一条条血痕时,在她为噩梦所惊醒的时候,在她注视着全家人都为艾登取得的成就而喝彩的时候,那个声音会更加嘹亮——
如果死去的不是父亲,而是艾登,该有多好?
父亲去世的时候,艾莉才四岁,人们便以此做出决断,认为她肯定什么都不会记得,即便是爷爷请来的那个赫赫有名的心理医生也同样这么认为。“艾莉还小,”当时她从门缝里听见他与爷爷站在走廊上谈话,“你们只要确保生活对她来说一切照常就可以了。等她长大一点再向她介绍死亡这个概念,这个年纪的孩子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她很难理解死亡这个概念,没必要让她的生活更艰难,现在你们应该把精力集中在艾登身上——他九岁,这是一个很敏感的年龄,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会给他的一生都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
他错了。
她——就仿佛入定的高僧刹那间参悟了佛法般——在听到警察将消息带来的刹那,就已经理解了死亡是什么意思。不是通过那个实际上毫无意义的词汇,而是从妈妈,从爷爷奶奶,从警察的反应,语气,神情,还有肢体动作上参透的,就仿佛对死亡的理解始终埋藏在人类的本能里,她只是提早得到了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又遥远的大门。
她理解的不止是这一点。
从父亲的葬礼过后,长达十一年里,忠实陪伴着艾莉的是同一个噩梦,不曾迟到,不曾缺席,不曾改变。“你害死了你的父亲,”一个没有脸的男人蹲在她身旁,微笑着说道,他那种愉悦得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的声音,艾莉永远也忘不了,“如果没有你,没有艾登,你们的父亲便不必死去。”
他粗糙的手拂过艾莉的脖颈,握住她的一撮黑发,细细在指尖摩挲,“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他又重复了一遍,笑容狰狞地绽开在没有五官,仿佛是从血红色上透出惨白脸色的面庞,“是你,艾莉,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每次她喘着粗气,一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都能感受到那种肌肤的黏腻触觉,仍然在自己的脖颈处流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