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想去哪儿玩?”
他们刚刚才把行李放下,艾登就迫不及待发问了。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Ming看了一眼手机,他正把行李箱打开,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挂在酒店的衣柜里,因为只出来住两天,他们两个人的东西都打包在同一个箱子里,“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在附近找个地方吃中午饭,四处逛逛。”
大约是知道黎疏眠一时半会来不了的缘故,Ming没有再一个劲地提她的名字,让艾登舒心了不少。挂掉了黎疏眠的电话以后,艾登主动提起了好几个话题,又时不时说一些打趣的话逗Ming发笑,总算让这趟旅程的气氛逐渐趋向于他想象中的愉快气氛了。等他们抵达图书馆酒店的时候,Ming看上去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黎疏眠一会要来这件事,艾登可不希望他再想起来。
“听上去挺不错的。”艾登说道,“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他尽量假装不经意地问着,毕竟这趟出游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前来纽约的路上,Ming也好奇过为什么一间位于纽约第五大道上的著名酒店在这么繁忙的时刻还能订到房间,艾登只是以“爷爷认识一个在这间酒店里工作的人,他想办法为我们拿到了一间原本预留给客人的房间。”
严格来说,他这番话也没有错,维尔兰德家的确与图书馆酒店的负责人有来往,只不过那个预留的客人就是他自己罢了。
“我们是临时起意要来纽约玩的,没有在任何餐厅预约过位置,”Ming沉吟着说道,“我怀疑我们这会可能只能去吃快餐,披萨,或者烤鸡,稍稍体面一点的餐馆恐怕座位早就被订完了——”
说话间,他已经挂好了所有的衣服,转身却被电视机下方的书柜吸引了——图书馆酒店的一大特色就是他们每间房间里都有书柜,而且可以根据入住客人的需求定制书柜中摆放的图书内容。艾登特别要求酒店的工作人员找来“罕见又古老的心理学书籍”,为此还缴纳了一笔非常庞大的押金费用。如今书架上满满地放了一排二十世纪初出版的心理学书籍,甚至有弗洛伊德《 梦的解析》翻译成英语的初代版本,不过,图书馆酒店没有那么宏大的财力,为了一位客人的需求就购进这些昂贵的旧书,许多书脊上都标记着私人图书馆的记号,显然是酒店出面为他们向收藏家借来的。如果不是他爷爷与图书馆酒店的负责人相熟的话,估计酒店也不会为了他的请求做到这份上。
“——或者,我们可以随便叫点中餐外卖,然后就待在房间里看一整天的书。”Ming迅速改口了,他从书柜中抽出一本由约翰·沃森所著的《行为主义》,这本书被包上了一层天鹅绒的封面,古老泛旧的纸张仍然被保存得非常好,Ming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顿时就看得入迷了。
“咳咳,我们可以今晚回来再看。你难得来纽约一趟,总不能全都在室内度过。”艾登柔声说道,“如果你想的话,过完圣诞节我们还可以再回来这儿,到时候你想住上多久都可以。”前提是黎疏眠不跟着一起来。
Ming恋恋不舍地把书缓缓放回柜子里,动作轻柔谨慎,“你来了纽约挺多次的,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似乎已经对食物不怎么提得起兴趣了,“要不就由你决定吧。”
最后,他们去了与现代艺术博物馆就隔着一个街区的法国餐馆La Bonne Soupe,冬日纽约街头的萧条丝毫无损这间已经开了四十多年餐馆的精致优雅,标志性的法国红遮阳棚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猎猎声响,为整条灰色色调的第五十五街增添了一抹亮色,二楼顶上的红棚倒是因为风吹日晒而布满了条条脏污,与它的左邻右舍如出一辙,提醒着人们这儿到底不是明亮欢快的巴黎,而是逼仄狭长的纽约。
“我爷爷以前就喜欢带奶奶来这儿吃饭,”远远地,已经能瞧见La Bonne Soupe招牌时,艾登说,“当然啦,很多纽约的餐厅历史都比它长,也比它更有名,他们偏爱这儿是因为他们为了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才走进了这家餐厅。当时是下午四点,餐馆还没开始营业,但我的奶奶一走进去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于是主厨从后厨的晚餐里分出了面包,汤,山羊奶酪,奶油菠菜,还有烤火腿,端给了他们吃,据我奶奶说,那是她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餐饭,她和爷爷就坐在窗前,注视着纽约街头的漫天飞雪,撕着面包蘸着洋葱汤,用火腿裹着山羊奶酪和奶油菠菜,吃得连手指都在舔——他们后来又去了法国好几趟,但没有哪一餐及得上那一次的浪漫与美味。”
Ming抬头看了看灰白得如同年久失修房屋里霉迹斑斑墙壁的天空,冲他微笑了一下,“好像马上就要下雪了。”
“那就更好了,”艾登说着,望着Ming被林立高楼剪出的侧脸,心不知怎么地突然加快了几秒,某种淡淡又醇郁的甜蜜从他心底涌出,就像轻轻划开巧克力熔岩蛋糕的那一刻,“也许这也会是你人生中最美味的一场法国菜。”
“但看起来我们似乎得等位,”Ming说,指了指餐馆外坐在长椅上等待着的食客,还有好几个稀稀拉拉地分布在餐厅前的人行道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去问问。”艾登说着,便快步向餐厅走去,十几秒钟后,他便已经倚靠在餐馆前桌旁,笑着称赞女侍应的双眼有多么好看。“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去当一个模特吗?”他冲她眨了眨眼,“你比杂志上那些只会搔首弄姿,表情僵硬的姑娘好看多了。美国纽约需要你这种真正的法国美人。”
最后那句话他是用蹩脚而且不准确的法语说的,高中的时候他曾经短暂地与一个法国来的交换生约会了几个月,为了讨好对方学了不少法语,现在看来是非常值得的。女侍应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脸都羞红了,“我不能直接就把你领进去,”她小声地说道,法语口音非常可爱,“别的客人会有意见的,你就直接往里走,假装你是来与朋友回合的。二楼阳台上还有几张桌子空着,冬天我们一般都不让顾客去那儿吃饭,因为食物一下子就会变冷。不过,你如果想现在就立刻就餐的话,那就是你唯一的选择。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玛利亚让你去那儿坐的。”
“谢谢你,法国美人,你让我的一天都明亮了起来,”艾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招呼着Ming——他一直站在门外等着自己跟女侍应打交道,但这会脸色似乎却不太好。等他们在二楼阳台上落座了,服务员也给他们倒了水,递了菜单以后,他才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
“你是不是挺喜欢法国女孩的?”
“谁告诉你的?”艾登随口回了一句,他还在菜单上寻找着最接近爷爷和奶奶来这儿时吃的那餐饭的菜肴,以及琢磨着该定什么样的酒。
“艾莉说的,”Ming抱着双臂,脸色仍然有些不快,“她说你在高中的时候跟一个法国女孩交往过几个月。”
“还好吧,也就两个多月,”艾登漫不经心地说道,只听进去了Ming话语里一半的意思,“我都已经快不记得对方叫什么了,丹妮拉还是贝拉什么的——你觉得我们都点一样的食物呢,还是点不一样的,然后交换着吃?”
似乎没想到话题换得这么快,Ming愣了愣,才接了一句,“不一样的吧。”
最后,Ming|点了一份甜葱山羊奶酪挞,一份含有火腿,瑞士奶酪,烤蘑菇辅佐以白汁的法式煎饼,以及一份传统法式乳蛋饼,再外加一小杯普罗旺斯桃红葡萄酒,而艾登基本完整复刻了他祖父母当年吃的那一餐,只多加了一杯罗纳河谷干红,它与山羊奶酪及烤火腿是绝配。
“你知道La Bonne Soupe的意思吗?”等不住说着“Merci,Merci”的服务员离开了以后,艾登才开口了,寒冷的阳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坐着,仿佛突然在纽约繁忙的街道中拥有了一个私密而安宁的空间,“这其实是1950年代,法国戏剧家费利西安·玛索的一出前卫戏剧的名称,它在巴黎大获成功,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戏剧之一,完美地体现了那个年代的巴黎生活——而La Bonne Soupe,其实意思就是拥有健康,财富,以及幸福的美好生活。”
艾登轻声说着,几乎像在朗诵一首自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诗,脑子压根不必仔细思索下一句要说什么,目光始终停留在Ming的身上——他非常适合大城市,这个说法很奇怪,但却又是真的。他此刻坐在那儿的模样——披着黑色大衣,里面套着一件细直麻花条纹的灰色毛衣,米色的围巾松松地圈在脖子上,有一节滑落下来,在他做旧色处理的牛仔裤旁随风晃荡,狭长灰调的街道倒映在他平静的双眼里,嘴唇微微抿着——在大都市的背景下突然多了一种艾登从未见过的气质。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儿,不该居住在郊区的高档幽静公寓中,而是应该住在某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大楼顶层,天花板与整整一面墙完全由玻璃组成,岁月在腐蚀的玻璃表面雕刻出泛黄的花纹,夜晚星光与月色会成为天然的光源。Ming就该在那儿,写着一本惊世骇俗的小说或者是画着一副过分前卫的画,纽约是他往后一生的背景。
没来由地,艾登突然伸手握住了Ming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他吓了一大跳,但并没有马上就把手抽回去。
“怎么了?”他紧张地说着,同时四处张望着,似乎担心有哪个道德卫士躲在角落里,这会就要气势汹汹地站出来说纽约绝对禁止两个男性好朋友握握手。
“没什么,”艾登慌张地松开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好似一瞬间他窥见了Ming会永远离他而去的未来,而他禁不住伸手拉住了他一般,“我只是觉得——像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我是说,我们当然可以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们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生活,结婚啦,成立家庭啦,不可能永远一起住在那个公寓里,不是吗?”
他分不清楚自己一时间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希望Ming说是,还是不是。
在此之前,艾登还从来没有对哪顿饭这么紧张过,他跟Ming两个人单独去了韩国甜品店无数次,但没有哪一次的感受跟这一次一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第一次出来约会的男生,绞尽脑汁地想说一些剖白自己感情的话的同时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傻,却哪一样都没法做到。
Ming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是觉得……”他迟疑了一会,“我们两个平时的相处太亲密了吗?”
“不!当然不是!”艾登否认的声音大到楼下等待入座的客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他只好挨个挨个地以微笑表达歉意,“我只是说,我们现在拥有的这种生活——只有你和我,出去旅游,出去吃饭,出去做这样那样有趣的事情,不可能持续太久,总有一天会消失,但在那之前,我——”
他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