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不知怎么地在现实中遇到了,并且成为了朋友。否则的话,洲际警察局局长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推荐人?这让我怀疑科尔是特意将这个人安插在平原高中当心理咨询师的,虽然我暂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个高中对他来说如此重要……但我知道这事绝对不会简单。”
谈话突然中止,沉默给一切罩上乌黑的奠布,脚下的浪花层层浮起,拍打着砂砾,过了很久云决明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海潮回响,而是沉缓的脚步声。艾登在床边坐下,云决明感到他俯下身来,亲吻着自己的额头。
这一定是梦境。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醒来,”吻随字句落在眼皮上,脸颊上,鼻尖上,睫毛上,温情得让云决明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也许这并非是梦境,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明白艾莉和黎疏眠在暗示什么,也许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敏锐,更早地意识到了事实。他只是不停地给自己找着借口,因为没人会真的爱上他,即便真的有一瞬间短短炸开的火花,也会转瞬熄灭,自己仍然是那个被抛弃在黑暗中的孩子,“你是在等待我给你真爱之吻吗,Ming?”
不,艾登,不是的。
真爱之吻之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事物,因为决定这个吻的先决条件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昏迷是因为心理性发热带来的高烧会使他的身体进入休克状态,他不愿醒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向艾登讲述他的过去。
“我为什么没能早点认识你,”充满自责的声音在云决明前额响起,他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好似艾登爬上了他的床,在被子下紧紧地将他搂抱在臂弯里,带着青茬的下巴蹭着他的头发,有力的心跳顺着枕头遁入他的耳朵,“如果有我在,这些都不会——”
艾登总是喜欢这么说,他总是有一种迫切地需要去保护别人的冲动,不是自己,就是艾莉,但有些情节是不会因为一两个角色的提前出场就有所改变的。
从云决明作为一个没人想要的孩子而被生下来的那天起,这一切就是注定发生的。
只要主动走进那间办公室的云决明,仍然是同一个十四岁的云决明,那么认识艾登也无法扭转他接下来的命运。
讽刺的是,那天天气很好,就连那间设在地下的办公室也充斥着从地表泄入的阳光,云决明记得自己走进办公室时还被阳光刺激得倒退了一步,好不容易适应光线的双眼刚睁开,就瞧见了那个让人心旷神怡,内心舒坦的笑容,“你想必就是跟我约好了四点钟见面的学生吧,云,是吗?”
他喜欢这么称呼自己,于是以后云决明都坚决要求别人喊他为“Ming”,哪怕是杰森这样的种族歧视者也一样。
“我这还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华裔学生拜访呢,”他太懂了,他太明白如何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自己是特殊的,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恰好又是每一个那个年纪的少年最想要得到的认同,“我猜他们都不明白心理学的意义,也不明白心理学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能看得出,你比他们都要早熟得多。所以,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云?”
他拉开椅子坐下了,原本只打算拜访一次的心理咨询时间变成了每周三固定的见面,接着又增加了周五,时间从半个小时增加到一个小时,再增加到两个小时。椅子的距离从一开始能容纳他舒服地在办公桌前翘起二郎腿,到他的膝盖紧紧顶着黑胡桃木的桌挡,双手撑在桌边,最后到他肩并肩地与对方坐在办公室里那张舒适的小沙发上。从一开始只是需要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到教导自己心理学知识,培养自己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导师,再到如同父亲般,值得他信任,值得他爱戴,值得他全身心地依赖,值得他寻求对方的保护,让云决明充满希望,以为他能再度点燃自己心中灰烬的引路人。
云决明一开始只是谨慎地讲述了秦诗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抱怨自己无法承受她越来越严重的自残行为,小心地提到了学校里的霸凌行为,他不打算谈论自己的过去,也不打算谈论自己的家庭。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他与秦诗所遭受的霸凌行为突然减少了许多——尽管他后来才意识到那只是意味着霸凌者不情不愿地将实际行动转为了网络上的语言暴力,但在当时于他确实是一个天大的人情。从那天起他便不再有所保留,所有的不堪与苦痛尽数倾泻,那间躲藏在地下的宽敞办公室成了唯一能让他愉快放松的乐园。
然而在学校的见面次数终究是有限的,于是,渐渐地,老师在周末将云决明约出来一块喝咖啡,“我能为你预留的空余的预约时段不多,但我不介意为你预留出一些额外的校外时间。”他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我跟你见面见得太频繁,就证明你的心理上存在的问题很严重,必须得将你转到校外专门的心理咨询机构去——我知道那些机构都是什么样的,他们几乎没有与青少年打交道的经验,他们不懂得该如何照顾你,不会明白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倾听你烦恼的人。他们会对你的继父提出起诉,他们会把你的家庭生活搅得一团糟,他们永远都不会像我这样了解你。”
云决明相信了他的鬼话,尽管他那时候学到的所有知识都在尖叫着警告他——没有哪个拥有职业道德的心理咨询老师会与学校的学生保持这么亲密的关系,更不会在咨询以外的时间与学生单独相处。他早就学到了与移情有关的心理学知识,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多明显的征兆,他太需要一个能充当父母角色的客体,他太渴望一个真正关爱自己的长辈,他太想在异国他乡找到那么一点微薄的归属感,只要对方的谎言还足够真实,足够维持表面师友生恭的假象,他也就满足了。
事情是什么时候变味的,云决明说不清,但他知道告诉对方继父对自己做了什么绝对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从那时起对方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操纵自己的记忆。“所以说,其实你当时还是能感觉到一点快感的,对吧?”他有一天冷不丁地询问道,“你讲起那些事情的事情,似乎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歇斯底里,会不会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呢?”
“不,”云决明记得自己当时的嗓音非常冰冷,他很愤怒,却不敢也不愿向对方发泄出来,“我能平静地讲述整件事因为我知道他对我的侵犯与欲望无关,他只想通过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毁灭我的尊严和我的人格,让我成为一个只懂得唯唯诺诺,永远不敢反抗他的继子。他想掌控我,而不是占有我。只要我知道这一点,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可能伤害我,我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我被伤害了——被狗咬了,最多就是这样。”
能够真正伤害到他的,只有他爱着的人,和他爱着的人对自己的苦痛无动于衷的态度。
“噢,是吗?”对方仍然笑眯眯的,那笑容回想起来让云决明不寒而栗,或许那时候他已经开始计划一切,他想知道如果由他来实施侵犯,自己是不是还能这么冷静,这么理智地去分析他行为背后的动机与想法,是否还能保持刀枪不入的心理状态,“真难得你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楚,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我甚至觉得可以肯定地说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你坚强得超乎我的想象。”
但却没能超出他的控制。
心理学的教科书上说,遭受了强煎的女性,可能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才能意识到这件事带给自己的伤痛,她们可能在事情发生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正常地工作,学习,生活,然后在某个平静日常的时刻突然精神崩溃。
男性呢?
书上没说。
于是,云决明一直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当他走出办公室的时没有精神崩溃;当他平静地开车回家,在浴室里咬着毛巾脱下已经被牢牢粘在皮肤上的内裤时没有精神崩溃;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与母亲共同吃晚饭时没有精神崩溃;他吃完饭给秦诗发信息说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见面,与她发消息,与她打电话,与她有任何形式上的来往时也没有精神崩溃;他倒在床上,感受着余烬中的温度慢慢熄灭,意识到自己已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时,也没有精神崩溃。
直到三年后,在艾登的怀里,这一刻终于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