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复述着他与艾莉的对话,Ming就坐在椅子上听着。开口说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说完时也是什么姿势,脸上冷漠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就像他们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瞧见的那些用来讥讽当今社会的雕塑,死气沉沉,冰冷僵硬,既不奢求,也不怜悯。
“所以……你认为布雷特·希尔与连环杀人案有关吗?”
“他不符合连环杀人犯的侧写。”
Ming似乎一直屏着一口气,直到听见艾登最终提出的问题才悄悄松懈。他的眼光不再躲闪,而是公事公办般的平静。
“不过,我也同意,他同时与艾莉和小本杰明说过话这一点委实过于巧合,也许他确实跟连环杀人案有什么关系,我会根据这一点重新整理我们已经收集到的来自疑似受害者家属的证词,同时修改我们原本定好的说辞,之后我们再采访别的家属的时候就能用上了。”
只要不谈布雷特·希尔在Ming念高中时做了什么,Ming似乎就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如同谈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陌生人一样提起对方。艾登并不是什么心理大师,然而哪怕凭直觉他也知道这种反应并不正常——如果他给Ming造成的伤害足以触发一次那么严重的创伤反应,说明事情远远不止于性侵那么简单。
艾登拒绝去想布雷特·希尔对Ming做了些什么,拒绝去想Ming曾经对这个人怀抱过怎样的感情,不仅是出于愤怒,更是出于无可言说,而且不理智至极的妒忌。他了解自己爱上的男孩,Ming是一座防守坚固的堡垒,只会为那些他爱着的人开放吊桥,允许他们佩剑进入内部,给予他们肆无忌惮的权力。那些被挡在坚实城墙以外的人——他暴戾的继父,杰森,网络上不怀好意的评论,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即便带着投石器,开着推土机,甚至是现代大炮前来,对他造成的伤害都不值一提。
布雷特·希尔无疑是被他曾经迎进堡垒中的一员。
辗转难眠的这一个星期,艾登咨询了所有金钱能买来的最好的网上心理咨询师——美国东海岸虽然凌晨三点半,但英国却已是早上八点,如果这也嫌太早,悉尼也不过才下午五点。艾登不止一次感谢上帝发明了时差,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一个人想,永远都能找到一个未曾入睡的国度。
由于小时候爷爷请来的那个心理咨询师的无能平庸,艾登实际上并不信任这群人,对他们声称能与病人共情的能力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别的选择,现学心理学太慢,更何况他没有Ming那样的天赋,无法将那些干瘪的名词和理论化为现实中的言语与理解。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心想,三十个心理医生,总能顶半个Ming。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绝大部分的医生都给了出奇地一致的结论和建议——Ming应该患有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立即与一位心理医生建立长期医疗关系并开始服药,同时建议艾登最好不要轻易提起任何与Ming所受创伤有关的事件,免得再度引起心理性高热,对身体造成无可逆转的损伤。
“所以我不应该主动提起,而是等待他自行开口?”艾登在回复的邮件,亦或者是通讯软件的对话框里都写下了这么一句。
“是的,如果他自行开口讨论创伤,说明他的内心和身体都已经对这个决定做好了准备。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时就强迫对方讨论创伤,有可能会对对方的精神造成更大的伤害。鉴于您也没有受过相关的心理学知识培训,我们非常不建议您这么做。”
所有回复的邮件,亦或是通讯软件的对话框里都回复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由头至尾的讲述,艾登未曾提起一句那让Ming屏息等待的问题,这一刻也没有追问,仿佛他们确实谈论的是一个与连环杀人犯有关的嫌疑人,平静的口吻,平静的神色。
“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到布雷特·希尔与杰森的父亲有密切来往这一点,”他说道,用微笑和放松的双手暗示Ming这就是他认为不能等,必须现在谈谈的事情,“我原本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关系不大,有可能只是一个巧合。艾莉说布雷特·希尔会与杰森的父亲搅和在一块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Pedophile,这个理论确实站得住脚,但鉴于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听说杰森他爸闹出除了种族歧视以外的丑闻,恐怕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完全确认这一点。后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杰森他爸打电话给我的爷爷,说又有一起类似的案件发生了,但我的爷爷不想继续追查。艾莉偷听到了这场对话,当她转述给我的听时,我们还没有整理出受害人侧写,我凭着记忆隐约记得那几年似乎也有几起华人男性谋杀案件,因此便以为杰森父亲指的是其中一起。但我后来看了看,实际上在2005年以后,就没有符合侧写的华裔受害者出现了。那几年华裔谋杀率居高不下,但大多数都与财产或婚姻纠纷有关,杰森的父亲不可能把这些案件当成是类似的案件来处理。”
“你认为他其实早就知道连环杀人案的事了?”
“就算他不清楚全貌,至少这也能证明他注意到了这些案件之间的隐秘联系。仔细想想,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我当年作为一个高中生都能察觉到的事情,一个经验丰富的FBI老探员不可能不清楚。我们几个大学生就能慢慢推查出受害者的案件,他若是想查,找到证据证明对方的存在也不会有多么困难,关键在于他想不想。”
“关键还在于他是什么时候发觉这些关联的,”Ming抬起眼睛,一瞬间他眼里闪过艾登无比熟悉的眉飞色舞——只有说起心理学与案件时会在他辉闪的睫毛间碰撞出的火花,然而眨眼间就如冬夜的星光般被寒冷遮掩,“如果他是在你父亲的案件后才发现这些关联,那么他打电话来或许只是为了尽一个朋友的职责,也为自己的不作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但如果他在你父亲的案件发生以前就已经察觉了一切,那么——”
“那么?”
艾登重复着Ming的话,两人对视着,类似这样的讨论此前已经发生了上千次,在数不清的猜测中,他和Ming一次又一次携手挑出最符合逻辑与事实的果实,并再度将它种入土壤,等待下一次的开花结果。重复劳作的间隙中,他们总是这样静静望着彼此,沉默并不使人尴尬,只增亲密。有那么一瞬间,艾登恍惚以为自己可以伸手紧紧握着他,不必顾虑Ming的心情或情绪,就像他们走出大都会博物馆,十指交握快步穿过纽约飞雪的街头。然而少顷,那个冷漠而拒人千里之外的Ming又从水面浮现,轻轻一皱眉,带起波澜翻涌,把他迅速推向远方。
“那么,他打电话给你的爷爷只是为了试探他。看他是否会试图为肯尼翻案,或者自己雇佣私家侦探调查这件事,只要你爷爷心中有类似的想法,杰森父亲的话无疑会使他非常心动。然而,这么一来,主动权都掌握在杰森父亲的手里,他大可以花上几个月假模假样地立案,调查,收集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最后遗憾地告诉你的爷爷他想错了,这些案件之间根本没有关联性。在这个前提下,他愿意把这些资料交给你恐怕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如果他拒绝你的请求——哪怕用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都有可能招致你的怀疑。与其冒这个风险,不如坦荡地交出,一个还在念书,专业知识少得可怜的高中生是没法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的。”
“如果在我父亲的案件发生以前他就已经意识到约州潜伏着一个专门针对少数族裔下手的连环杀人犯,”艾登声音放轻,如果不是他现在半副心神都放在Ming身上,说起这件事或许会让他更愤怒,而不是此刻的克制,“你认为他会是共犯之一的吗?毕竟我们先前怀疑过,这个连环杀手很有可能是在清除在他看来很有可能会投身政坛,或者某种运动来提升少数族裔权益的目标。虽说如今发现他的目标与受害者的孩子有关——但有没有可能两者皆有呢?即连环杀手在满足自己血腥的私欲的同时,也是受指示而行动的。”
可可与奶油的香气在房间中蔓延开来,甜丝丝的,一缕热气奋力从杯口挣脱,犹豫地向上飘去,氤开在Ming柔和的五官,他似乎是无意识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无意识地放了回去。
“去年暑假,我找索夫科瓦斯基教授谈过。”
艾登记这件事记得很清楚,主要是因为第二天Ming就去给疏眠帮忙了,这事搅得他心神不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日,想忘记也难。彼时他还未明白自己的感情,然而回想起来,让艾登惊讶的并不是自己当时的迟钝,而是自己从多早开始便已对Min□□生了感情。自从意识到他与Ming的相识与相爱是避无可避的命中注定,从他父亲死去一刻就已在岁月尽头等待着他们,艾登每每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在相遇以前,他便已经爱上了Ming,一切不过只等一吻以唤醒。
“我记得,你们不是谈了约州少数族裔谋杀率的异常吗?。”
“谈了什么并不重要,”Ming摇了摇头,冬阳给他的发色镀上一层乌鸦尾羽般的蓝黑色彩,“重点在于当时索夫科瓦斯基教授对我提出了一个警告——因为我与她之间的谈话牵扯到了杰森父亲。她不希望我继续调查杰森的父亲,还跟我说好奇心会害死猫,也会害死人,意思是如果我继续调查下去,很有可能会惹麻烦上身。”
“索夫科瓦斯基教授调查过杰森的父亲?”
“是的,为了要撰写她的那本著作。但她后来临时决定将与约州有关的一切内容都删去,换成了加州,我认为这与杰森的父亲有关。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索夫科瓦斯基教授应当明白我是为你父亲的谋杀案而调查的,对政治丑闻并不感兴趣,即便发觉了我也不会声张。即便如此她仍然警告了我。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她早就知道杰森的父亲与你父亲的谋杀案有牵连,知道如果我们想要继续追查下去就有可能牵扯出一些不该被我们知晓的秘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