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决明知道,在某一刻,他必须站出来。
在某一刻,他必须接过这个由艾莉创建的角色,亲自与布雷特·希尔对话。
布雷特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这一点。
短信记录已经清楚表明,透过艾莉,布雷特是如何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就像猎人欣赏着猎物精心为自己的准备的陷阱,每一根蛛丝的相互缠绕都诉说着一段故事,诉说着他们的过去。黎疏眠从短信中看出布雷特·希尔对艾莉势在必得,但云决明能看出更多,就像艾莉以为用真实的自我与布雷特·希尔对话就已经足够,却不知道对方能看出更多。他知道自己能在终点找到谁,知道艾莉的接近意味着谁终于从那牢不可破的茧当中走了出来,因此明知道是陷阱也欣然走入。云决明从未参与过这一个多月发生在艾莉与布雷特·希尔之间的对话,但这无伤大雅,这个计划是他想出来的,艾莉是在他的协助下走出心魔的,他被艾莉视为好友,他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事情。“这就像是狩猎,云,这就是心理学的迷人之处,”布雷特·希尔这么说过,“想要知道how the mind work,我们就得像猎人一样,从思绪最后停留的地方开始,一点点追踪它走过的踪迹。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任何人人为地改变了踪迹的走向,这个人留下的痕迹也同样能被发现。”
艾莉藏在YasmineJ2002下面,14岁的艾莉藏在键盘后的艾莉下面,云决明站在14岁的艾莉身后。伤疤的中断,突然开始的美妆博主事业,TAA的宣告,骤然而有预谋的接近,他就像一个不戴手套的拙劣犯罪者,在现场留下了数不清的指纹,脚印,还有毛发。而布雷特·希尔在陷阱中信步闲庭,他的手指划过那些云决明亲手编织,亲手写下的脉络,好似通过一面模糊,扭曲的镜子窥见了那个牢不可破的茧是如何裂开一丝缝隙,云决明如何像一只搁浅的海豚,一艘耗尽燃油而被迫降落的宇宙飞船般被冲上岸礁,气孔中突然喷出的水雾,炉膛中灰烬里隐隐又燃起的焰火,蹒跚从乌鸦尸体中站起——数不清的一幕幕恍如藏在老旧泛尘的倒闭旧货店中的录像带,而布雷特·希尔则像识货的淘宝者一般,不动声色地从艾莉的句子中挖出,她的依赖犹如已经老眼昏花的拍卖者,让布雷特·希尔几乎是以免费的价格带走了战利品,并在他办公室里那张舒适深陷的扶手椅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全程。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云。云决明的手指划过屏幕,一条条信息飞快上升,布雷特·希尔喑哑的声音嘶嘶地在对话框与对话框之间的罅隙中窃窃私语,兴奋按捺不住地从他发给艾莉的字句中溢出,仿佛他此刻就站在云决明身后,满足地深深呼吸着眼前这个男孩的味道。云决明从未想过在那次侵犯结束过后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自己当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那种满足和喜悦是共通的吗?人们找回失而复得的东西,与终于得以买下自己梦寐以求的物品时的满足和喜悦是共通的吗?云决明知道自己不该去思考这种问题,他强迫自己的视线停在最后一条布雷特·希尔发来的信息上,冰冷的旧金山字体让每个字母都按照苹果喜欢的秩序感排列得整整齐齐。很高兴终于能与你见面了,我的小鸟。
不,布雷特·希尔不是在称呼艾莉。云决明记得他站在自己身旁,靠着办公桌时露出的笑容,他垂下的手指不经意地滑过自己的胳膊。云,意味着Cloud是吗?多美的名字。我想象你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从云端落入了我的办公室。说这句话时他还做了飞鸟的手势,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我们会想办法养好你的翅膀的,好吗,云?
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想见的是自己,只有去的是自己,他才会真正现身。
“我们不能肯定这一点,Ming,”黎疏眠的声音遥遥传来,云决明相信她是唯一能冷静接受这一点的人,艾登会用尽一切代价阻止他前去见布雷特·希尔,“事实上,你说的一切我们都不能肯定。我们不能肯定布雷特·希尔真的猜到了一切都是你的策划,他仍然有可能认为艾莉就是他找到的猎物——毕竟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用相同的方式狩猎女孩。我认为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让我去会更好。”
“你确实要去。”云决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的响起,“你不能肯定这一点,布雷特·希尔也同样不能肯定这一点。这个世界上没有百分之一百正确的心理学原理,总有人会是规则外的例外。布雷特·希尔会给出货真价实的派对的时间和地点,但他并不一定会在现场。”
“那艾莉怎么办?”
“她会没事的。布雷特·希尔擅长的是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心瘾。唯一戒断的方式就是切断与他的来往。”云决明吞下了后半句没有说下去。一旦形成心瘾,势必总要有一个人填补空缺,不是布雷特·希尔,就得是其他人。这就是为什么他切断了秦诗与他的一切往来,但现在让黎疏眠知道也无济于事,只会平添她的担忧,反而让布雷特·希尔嗅到不对。“艾莉很坚强,切断了与布雷特·希尔的往来以后,她有你,她会逐渐摆脱那种依赖感的。”
“难道一切还如同原计划一般进行?”黎疏眠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他们的原计划是在派对上用藏在胸针里的微型摄像头和录音机拍摄下布雷特·希尔诱骗未成年少女并在派对上性侵她们的证据——当然不会让布雷特·希尔真的得逞,只要能让他被逮捕,这个世界上不缺充满正义感,不会被收买也绝不会妥协的检察官,那么布雷特·希尔与杰森父亲的关系很容易便能查出,一条线索牵扯出另一条,便不愁查出这几个人在艾登父亲的谋杀案,小本杰明父亲的失踪案,约州不同寻常的少数族裔谋杀率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进而最终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连环杀手。
云决明深深地看了黎疏眠一眼,还不到时候,他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地说道。从艾登走进他的房间,询问是否要把布雷特·希尔作为突破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他用尽了全身心的气力去为这一天做准备,他动用了自己在心理学上的所有天赋——假设他有的话,他设想了布雷特·希尔会走的每一步,包括成为艾莉的心魔,但他知道不付出代价布雷特·希尔是不会上钩的,就像若非知道陷阱的另一头等着的自己,布雷特·希尔绝不会如此轻易走入一般。他别无他人能相信,任何人都有可能被布雷特·希尔看穿,看穿他在他们思绪中留下的印记和脚印。还不到时候,云决明,还不到时候。
“是的。”他垂下了双眼,“不要把艾莉的真实情况告诉艾登,”他或许会因此不原谅自己,云决明苦涩地想着,但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如果害怕危险,如果害怕受伤,如果害怕平静的生活被打碎,那么从一开始任何人都不该参与这场游戏,“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你去参加这场派对。只不过你不必扮演艾莉扮演的角色,布雷特·希尔很清楚Yasmine2002并不是真实的,他给艾莉发那个派对的地址就证明了这一点,毕竟一个14岁的女孩是不可能开车也不可能自己搭Uber去陌生地点的。只要装作自己是布雷特·希尔惯常会从网络上诱骗而来的那类女孩就好,我敢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确认你的身份,也不会有任何人拦着你,只是——”
他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抬起头来看着黎疏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