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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Chapter·Forty- Fo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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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决明等黎舒眠和杰森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以后,才从灌木丛中走出。他非常小心地遵守了跟踪的黄金法则,与前车保持至少三辆车的距离,疏眠丝毫没有察觉那辆租来的光鲜亮丽的灰色普锐斯——好似每个会趁着自己小孩上兴趣班的间隙去做瑜伽的家庭主妇必然会拥有的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没有突然走上导航不会建议的小路,没有提前五百米就亮起转向灯却仍然选择直行,更没有突然转过一个急促又可疑的弯。云决明很确信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

按理说,他知道黎舒眠将要去哪,实在没有必要冒险跟踪她。但云决明清楚布雷特·希尔一定会监控前来的宾客,他没有见过黎舒眠,可他说不定能嗅出黎舒眠与他之间的联系,从某些蛛丝马迹,比如她低头沉思的模样,或者是她微笑着打量周遭的锐利眼神,意识到她并非又一个懵懵懂懂来到这里的年轻猎物。云决明不确定布莱特·希尔会做什么,但他计算出的每一条可能性都指向一个解决方式——跟着黎舒眠来到聚会地点,吸引布莱特·希尔的注意力,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她的安全。杰森是计划外的意外,但云决明并不担心。

然而,即便一切如计划般进行,云决明仍然在听到那嘶哑虚弱的声音时僵住了步伐。一瞬间,某一段他从未尝试回忆的片段涌上心头,那是他刚到美国后不久的某个夜晚,沉重的脚步早已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安静下来,但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沿着每一束神经蔓延到心脏,到脑袋,到指尖,到所有他拥有过的快乐记忆。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清洗,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衣服,甚至是床单。经验已经让他知道,留下污秽的床单会招致第二天的一顿毒打,经验甚至已经让他知道,要用漂白水去浸泡床单,因为留下的DNA会成为证据,证明一些从来没有在这个房子里发生过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于是他咬着牙,如变人后的小美人鱼般走下楼梯——用楼下的洗手间不会吵醒楼上熟睡的人,这是另一个经验让他牢记的教训。就在他抱着湿漉漉的内裤从厕所走出时,手电筒的光穿过后院的落地窗,照在了一只兔子身上,它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而僵立在原地,竖直了毛茸茸的皮毛,恍若一座矗立在黑暗中的标本。

第二天,云决明在草地上发现了被吓死的兔子。

而他此刻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兔子,僵立在黑暗之中,上千只乌鸦潜藏在身后,正欲展翅飞翔。

“你终于来了,我的小鸟。”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云决明没有动,那细长滑腻的手指是如此熟稔地找到它曾经千百次抚摸过的骨头轮廓,然后轻柔地扣住。咖啡与烟草的气味就像把动物运到屠宰场时会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笼罩住了他。那是恐惧的味道,环保主义和素食主义的倡议者在纪录片里愤怒激昂地大喊道,睁开眼睛,你们这群蠢货,那些被精心包装放在whole food售卖的肉全都被这种气味污染了。你们知道吃下这些肉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不知道,艾登走过来换了下一个电视节目,“这会让你吃不下我做的糖醋排骨的,”他说,语气如此轻快,几乎让此刻想起有关他的一切变得令人无法忍受,“马上就要开饭了,Ming,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他想对自己这么说,录音机藏在最贴身的背心上缝好的口袋里,无声地运作着,只要能录下证据就好,只要——

“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见到你吗?”

布雷特·希尔的声音带着笑意,云决明不需要扭头去看,也知道那个此刻搂着自己的肩膀向前走的男人脸上一定又露出了他那无比擅长的微笑,他的语气如此温柔,充满真情实意,有那么一瞬间甚至称得上是令人怀念。在五百六十七个日夜里,这曾经是云决明汲取力量的来源,是让他能安稳入睡的摇篮曲。

“要见你,并不困难,云。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我知道你去了U大——还是选了心理学专业,是吗?”他轻轻地啧啧了两下,舌头与牙齿碰撞的声音好像蜈蚣爬过潮湿的腐木时发出的窸窣声,“你知道我听说这个消息有多么兴奋吗?我还以为我熄灭了你对这个学科的兴趣呢——看起来并没有,太好了。从那时起,我的小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云决明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布雷特·希尔那焦黄色的脑袋在他的眼角晃动,好像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那抹笑容是如此刺眼,即便他就像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草坪,没有聚焦,也不跟随着那些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转来转去,他仍然能瞧见布雷特·希尔的笑容,“不,云,不是我去见你,而是你像现在这样,主动来找我。”

“你希望我来见你?”云决明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自己的,仿佛是从某个更广阔,更深沉的空间传来的回音,然而支持着他奇迹般能继续在这碎石路上行走,而没有因为心理性高热或应激而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不是艾登——只是在脑海里冒出他的名字都让心脏有如受炙火灼烧一般的疼痛,所有与艾登有关的一切都必须在此刻被深埋进泥土之下,写下一个宣告死亡的日期——而是他知道有更多受害者这个事实。

长久以来,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他以为他是布雷特·希尔唯一的受害人。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强煎案的调查和上诉流程有多么繁琐,所有坚持到最后——甚至不是坚持到最后胜诉——的每一个受害者都可以说是受到了上帝,或者不管在人间使用什么名字的神灵,的深切庇佑。他们要么有着坚定不移支持上诉的亲人和朋友作为后盾;要么有着大发慈悲之心愿意接手这种棘手案件的金牌律师作为攻矛——谁都知道,肯定是强煎犯的家庭能给出更多的钱,想要提高自己的身价或者是知名度的律师甚至会特意为强煎犯辩护;要么就是有着不死不休的毅力,能在败诉后仍然坚持继续自己的人生,耐心地等待像#我选择不再沉默这样的机会来说出自己的故事。

云决明什么都没有。

他有的是他必须按部就班完成学业然后开始赚钱养家的沉重责任;是不支持男性也会被强煎,也会成为受害者的舆论;是心知肚明一切却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血亲;是有可能会在法庭上被对方律师用来攻击他,从而导致他当年偷渡来美国的母亲被驱逐出境的背景;是可能会被高昂律师费和一再延迟的开庭拖到无可再抵押,不得不被银行收走的,他母亲唯一拥有的财产。

于是,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唯一擅长的事情,保持沉默。

他仍然努力了。他当机立断地推开了秦诗,尽管他当时对她所拥有的感情确实接近于爱。秦诗不会去看心理医生,只要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布雷特·希尔就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去接近她,伤害她。他以为会吸引布雷特·希尔的是伤口;腐烂熏臭,长满了蛆,鲜血淋漓,脓水安静地在黑暗中流淌。秦诗也拥有着同样的伤口,所以她是如此病态地依赖着他。白天,他们一同忍受霸凌,夜晚,云决明在那狭小闷热,没有空调的卧室中经历过的一切秦诗也同样经历过。在那个年代,年轻的,脆弱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亚裔移民女性被猥亵的概率高得没有人愿意相信。秦诗只提过那个醉醺醺的叔叔一次,但只有一次也足够云决明了解所有的事实,这是他和秦诗分享的不为人知的最黑暗的秘密,也是他愿意一直容忍秦诗,甚至在如此病态的关系中仍然对她产生了近乎于爱一般的感情背后最隐秘的原因。

但那仍然不够,远远不够,他早该知道这点。

如果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如果他能保护更多如秦诗一般的女孩,他为什么不去这么做?

艾登会毫不犹豫地去这么做。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想,”布雷特·希尔语气中的笑意扩大了,“云,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男孩,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没有人会相信我花了多久才等到你——一直以来,我被太多粗俗又吵闹的美国学生包围着,以至于我不得不说服自己这样的孩子是不存在的,或许我必须去阿拉伯,甚至是更遥远的东方才能找到我想找到的那些特质——无与伦比的洞察力,优雅而安静,像那些只能在远东找到的植物竹子一样,你以为它能很轻易地折断,因为它看着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纤细,但只有从那些被侵蚀,被撕裂的罅隙中才能窥探到内部的一线天地,才能发现原来内芯是如此的坚不可摧,又是如此的高傲。然而,有一天,你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云,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从云端落入了我的办公室,满足我所有最深,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幻想。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谁比我更加幸运吗?”

胃酸一瞬间上涌,无法控制的本能让云决明跪地干呕,苦涩的胆汁冲上喉咙又从鼻孔喷出,像无数黑色羽毛坠落在这干瘦的人形阴影中,上千只乌鸦从他大张的嘴巴中振翅飞出,发出的大笑就像他此刻嗓子中发出的嘎嘎声。原来布雷特·希尔说的是真的。云决明攥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针刺的疼痛却像小时候得到的小姨的拥抱一般让人安心。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中,那些回忆是如此清晰,超越时空,不加修饰,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像是在显微镜下观察一般无处可逃,原来他以为对方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觉得特殊而做的一切,都是真的。

但这只让呕吐更加剧烈,一瞬间的幻觉中,云决明感到自己仿佛被倒吊在半空中,内脏被翻到体外,好似已经被放血后开肠破肚的绵羊,绝望像生命走到尽头的行星,绽放出如灰烬般黯淡的光芒。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从提到了继父对自己做了什么而发生改变的,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他的和盘托出只是让对方终于找到那被侵蚀,被撕裂,腐烂熏臭,长满了蛆,鲜血淋漓,脓水安静地在黑暗中流淌的罅隙,终于知道要从哪插入钝刀,搅烂血肉。“天啊,先生,您还好吗?”他听见远远跑来了一个侍应生,惊慌地叫喊着,他那清脆而天真的声音说明他完全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座庄园中发生了什么,他或许也是U大的学生,利用假期做兼职来偿还自己的学生贷款,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或许是某个人口才不到3000的小城,有着为他骄傲的家人和一栋充满温暖回忆的房子。快走,云决明无声地嘶吼着,越远越好,快走啊。

为什么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的是我,只能是我,而不是别人。

为什么被推落深渊,烟灰滚满全身,肮脏得如同一只腐臭死掉的乌鸦的不能只是我,为什么还有别的女孩们。

“他没事。”布雷特·希尔冰冷地喝止了那个侍应生,他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温柔地拍着云决明的背。他是如此享受这一刻,云决明在眩晕中意识到这个真相,他无法容忍任何人来打扰他与他。

“我的小鸟,你会感觉好点的。”布雷特·希尔的声音猛然凑近他,几乎要舔进他的耳朵,“你总是会感觉好点的。你总是会从灰烬中爬出,从你那小小的茧里破壳而出,重新拍动你的翅膀——观察这个过程是如此迷人又令人兴奋,只有最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到破壳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无比脆弱又无比坚强的那一瞬间。告诉我,我错过了吗,云?你去参加了艾登·维尔兰德去年春季训练最后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全场地乱战,我错过了那一刻吗?”

来到这里是一个错误,完全的错误。云决明只能想到这句话,原来他从未离开过那八十六平方英尺的办公室,没有离开过那张舒适的小沙发,没有离开过那黑胡桃木的办公桌,在那如时间静止的二十又三分四十五秒里,他数遍了所有他能看到的纹路,企图猜出这棵树死去时的年龄,是不是如他般同是十六岁。他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他宁愿活在幻象里,飘满大雪的纽约街头,栗子蛋糕旋转上升的棕色奶油,伸手可及的吻,漏斗蛋糕簌簌掉下的糖粉,千万人中,你只看见了我。

可看到他的不止有艾登。

艾登会怎么做?

艾登会选择真相吗?

“哦,云,别这么难过。”布雷特·希尔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拂起他的发丝,“这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你知道的,让你别让别人牵扯进我们之间的关系里——你知道我发现YasmineJ2002不是你的时候有多失望吗?你竟然让我跟一个乏味至极的俗气女孩聊了那么久,才决定亲自面对我。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从来就不会真正被分开,云,永远不会。”

不,艾登会反击。

艾登不会保持沉默,不会沉默地在半夜下楼清洗床单,不会沉默地开车回家,在浴室里咬着毛巾脱下已经被牢牢粘在皮肤上的内裤。艾登会战斗,即便没有任何可能性,他仍然会战斗。

他也必须这么做,为了秦诗,为了疏眠,为了艾莉,为了无数无法揭露自己姓名的女孩。

为了他自己。

为了艾登。

布雷特·希尔是因为他,才注意到艾登的吗?

这个念头倏然间溜进了他的脑海,快得让他无从寻找来源,却又像线头一样揭露了幕布一角。布雷特·希尔能准确地说出去年春季训练最后一场对公众开放的全场地乱战这一个细节,说明他在那一刻才能确定艾登对他的特殊性。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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