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瑞院,严氏斜坐在正房东屋靠窗的小榻上,倚着锦褥,两个小丫环手中拿着美人锤,轻轻地给她锤腿。
她容长脸,不大的眼睛微微上挑,唇角耷拉,不笑的时候面相看起来有些刻薄。
宋清音进来,福身行礼:“母亲怎么今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多住几日吗?可是累了?”
严氏眼一瞪,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撂在炕几上:“怎么?嫌我老婆子回来得早,耽误你在街上闲逛了?!”
宋清音忙堆起笑来:“儿媳怎会如此想,只是怕母亲累着了。儿媳今日出去,是想着母亲您最爱吃荣德胜的山药栗子糕,这才去买了,正要给您送去崇华寺,可巧您回来了,倒是不用送了。”
她朝门外站着的冬云招招手:“还不快将栗子糕拿进来。”
冬云这个气啊!原来下午叫她去买栗子糕是为这个。她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的,倒叫夫人讨好了老夫人。
她低着头,将栗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小几上,垂手站在了一旁。
严氏冷着脸说了一句:“有心了。”端起茶碗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
突然,她将茶碗又重重地撂在了小几上:“买个栗子糕,用得着出去一天?”
用手一指冬云:“你说,你们夫人今儿都做了什么。”
冬云看了宋清音一眼,装做不敢违抗老夫人的样子,将一天的事都说了,严氏一听还遇到了儿子,勃然大怒。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成日就想勾着我儿!叫他乱了心神,耽搁了学业,与你有什么好处?你,你!真是边地小户出来的下……”
严氏想骂儿媳下.贱坯子,又想起自己侯夫人的身份,怕人知道了笑话她粗俗,又咽了回去:“这两日不许你回自己院子,到汀兰院去抄佛经,好好悔过!”
汀兰院是侯府的后花园,地方不大,花木茂盛,西南角有一个二层小楼,早年用做藏书之用,萧永贺小时经常被严氏罚在这里思过。
小楼前有古杏一棵,也被称做杏花楼。如今只二楼还有些藏书,一楼堆了些杂物。
上个月宋清音已经被罚在这里待过一夜,这次一点儿都不慌乱,在哪里睡不是睡呢。
朝儿叫人回去拿了被褥、熏香等物品,将二楼的一间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宋清音还找了一本书看了会儿,主仆二人才睡下。
却说萧永贺回了书院,满脸喜色地把玩着宋清音新买给他的玉簪。同屋的好友周宜滨问道:“你新买的?玉质不错。”
“音音送我的。”萧永贺脸上的得色压都压不住。
周宜滨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笑道:“你娘子待你真好。你肯定也送了她更好的。”
“这个……倒是没有,”萧永贺满脸幸福,“本来看中了一个手串,要五百两银子,我没带那么多钱,再一个也太贵了,就没买。音音不但不生气,还送了我玉簪。”
周宜滨听了,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萧永贺来书院那天,周宜滨见到了他新婚的妻子,只一眼,周宜滨就觉得心怦怦直跳。后来,又听了他们相遇、成亲的故事,周宜滨羡慕之余,又遗憾自己怎么没能遇到她。要是他先遇到的她,那……
他不该这样想的。他从小就与萧永贺相识,两人是很好的朋友,后来萧永贺去了边关饶州,二人也时有书信往来。
萧永贺没注意到周宜滨眼神中的黯然,从怀中将桃花玉芙蓉手串小心地拿了出来:“我叫安平回家取银子,悄悄买了,等过两日休沐,给音音一个惊喜。”
周宜滨看向那芙蓉手串,眼一下子就亮了:“这,这手串不会是在东都司街的云绣坊买的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萧永贺惊诧地问。
“因为……”周宜滨心想,因为我见过这手串啊,还差点买了呢,“小生掐指一算,区区小事,逃不过我的法眼。”
周宜滨伸出手指做起卦状。
萧永贺笑骂:“少给我装神弄鬼,快说,怎么回事。”
周宜滨却是不说,只一副神秘的样子:“我不光知道这手串出自云绣坊,我还知道云绣坊是令夫人的铺子。怎么,绥之兄竟不知道吗?你这五百两银子花得……正可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萧永贺一听,又羞又恼,耳根都红了。
那铺子是音音开的?他这个做夫君的竟然不知道?音音什么意思,怕他吞了她的嫁妆不成?把他看做什么人了?
不,音音对他从不隐瞒,她是用自己的嫁妆盘了个铺子,但前一阵子回家时,音音说还没开张呢。
“你胡说,不可能……”
“不信你把这手串送回家,过几天再去铺子里看看。”周宜滨斜靠在椅子上,神情惬意。
当初她可是说,这手串是镇店之宝的。她说,其实是不值五百两的,不建议他高价买。
周宜滨觉得,她是真心为他考虑的,她对他……嘿嘿,周宜滨心中愉悦。
萧永贺叫安平连夜将手串送回了侯府,过了两天,到了休沐日,他先去东都司街的云绣坊看了看,手串果然又摆在了原处。
萧永贺头嗡的一声,气得手都有些抖。他急匆匆回府,见过母亲后,却不回自己的院子,只在外院书房拿着一本书发呆。
他在等音音来找他,可左等右等,天都快黑了也没等来,叫人去一打听才知道,音音因为那日出门的事,又被母亲给罚了。
唉,母亲真是……
萧永贺十分的气立时泄去了五分,他站起身,双腿生风似地往后花园而去。
汀兰院中,严若芳手中拿了一个帕子,一边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一边与宋清音说着话。
“我在府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嫂嫂不嫌我烦就行。”
宋清音坐在一旁画花样子:“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会嫌你烦?”
严若芳是婆母的侄女,送儿子去了饶州后,婆母觉得孤单,就将自己的侄女接来做伴。婆母为人苛刻,严姑娘却是不错,性子温柔,还经常替自己说话,虽然婆母很少听她的。
“都怪我没用,没能说服姑母,”严若芳柔声道,“以后嫂嫂出门,可以叫上我一起,姑母她就不会……就算是罚,也有我与嫂嫂作伴。”
宋清音感激地点了点头:“好啊。”其实她想瞒着婆母出去,有的是办法。区区侯府的院墙也拦不住她。
不过严若芳是好意,她心中承她的情。
“音音!”男子清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伴随着坚实而急促地脚步声。
是萧永贺来了。
宋清音坐着不动,严若芳惊喜地站起身来,向着掀帘子进来的人福了一福:“表哥今儿怎么回来了?”
萧永贺没想到还有别人在,愣了一下,回礼道:“芳表妹,明儿休沐。”
他对宋清音既愧疚又生气,偏偏有外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就默默地坐在了一旁。
宋清音也不说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花样子,严若芳本想与表哥寒暄几句,问问他在书院怎么样,但看夫妻俩这个样子,气氛尴尬,只好站起来告辞了。
宋清音起身将严若芳送到门口,回来就见萧永贺盯着她的手腕,沉声问道:“音音,我让安平送回来的手串呢?怎么不见你带?”
“我送回铺子里了。”宋清音淡然道,又拿笔去画花样子,不想手腕一下子被萧永贺握住了。
“你,你!……”这是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萧永贺气坏了,头上青筋直跳。
其实送回店里也没什么,他买给了她,她愿意怎样都行。他只是气不过,连周宜滨都知道云绣坊是她的铺子,而他这个做夫君的却不知。
“你什么你,”宋清音用力一甩胳膊,没甩开,“我不过出去一趟,就被罚在这里思过,哪里敢开什么铺子。”
一听这个,萧永贺手一松,被宋清音挣脱开来。
她走到椅子前坐下。
萧永贺追过来,半蹲在她跟前,又去拉她的手:“音音,母亲是过分了些,明日我会跟母亲说,以后你随时可以出门。”
“真的吗?”宋清音眼睛一亮,“母亲她能答应吗?”
萧永贺握紧宋清音的手,眼神一暗:“母亲她会答应的。”
“太好了!”宋清音跳起来,抱住了萧永贺,“夫君真好!”
萧永贺反手抱住她,看着她高兴的样子,笑靥如花,眼睛中如盛着漫天星光,忍不住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走,咱们回崇光院去。”
路上宋清音向萧永贺解释了铺子的事。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书院,铺子开张没顾上跟他说,那天又有冬云跟着,她怕婆母知道,就没当面说清。
至于他的同窗周宜滨,是因为铺子开张第三天,他恰好去了,想买那个手串,她刚好在,认出了他是夫君的同窗,跟他解释后,没卖给他。
音音都不卖给他,萧永贺顿时不生气了,心里甜丝丝的。两人回房,自然是芙蓉帐暖,香冷金猊,一夜缠绵。
第二日,两人一同去给严氏请安,严若芳也在。
萧永贺关心地问母亲身体可好,严氏道:“老了,家里事又忙,你媳妇也不知道帮衬,成日出门闲逛,多亏有你若芳表妹在,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散唠。”
萧永贺沉默了一下。
是母亲不让音音插手府里中馈的,如今又说这些话。
“是儿子和儿媳的不是。母亲,以后您就歇着养身子,家里的事都交给音音。”
“那怎么行!”严氏立时瞪眼道,“偌大个侯府,人多事杂,她一个小……她在娘家时家里才几个人,哪里理得清这些,少不得还得我操心着。”
“母亲!”萧永贺扶额。母亲以前总是“小户女”“小户女”的挂在嘴边,被他说过好多次,生了一次气后,才收敛了,却还是这样阴阳怪气地说音音。
“既然家里的事有母亲操劳,我外面的两个铺子就交给音音来管吧。”
“什么?你……”严氏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个逆子!你是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不成?”
“母亲,”萧永贺跪到严氏面前,态度恭敬,话风却一丝不改,“当初祖母说过的,等我满十六岁就自己打理铺子。”如果他都已经二十岁了。
当年侯府老夫人病重,侯府的产业交给了严氏,但她的一些私房,自己名下的两个铺子却是留给了孙子萧永贺,这事族中的长辈也都是知道的。
严氏要是执意不给的话,就是违背长辈的遗愿,称得上是忤逆了。
严氏又急又怒,指着萧永贺骂道:“孽障,我可是你的亲生母亲,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对我?”
萧永贺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却依然直挺挺地跪着,没有松口。
严氏一扶额,口中喊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身子一歪,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