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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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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国》?”烛火在她眼底一跳,“是因杭州在即,你想论‘哲人王治城’之事?倒也应景。”

赵斐一怔。

他原想说《会饮篇》,说善,说美。

说至高尚的同性之爱。

却被“他”截断。

无妨,索性顺着“他”。

“嗯,是这本。”

也罢。

《理想国》便《理想国》。

苏格拉底也好,亚里士多德也罢,甚至第欧根尼那疯子。

“他”想谈什么,他都奉陪。

横竖长夜漫漫,横竖河水潺潺催人倦。

话头落在谁身上,有什么分别?

他垂眸,为“他”斟一盏茶。

“柏拉图的理想之邦,你愿意陪我聊聊吗?”

“当然。”

明桂枝抽一张新宣纸,炭笔轻旋,纸上多了个稚拙人形,再三笔两画,头、胸、手脚齐全。

随手涂鸦,怎看怎趣致。

“柏拉图说……”

她笔下未停,给小人添衣加发。

语调雀跃,如哄孩童诵蒙学:“城邦如人身,头管思,胸守义,手脚……”笔尖一顿,戳破宣纸:“当牛作马。”

赵斐凝视她侧脸。

烛光轻摇曳,在“他”白皙肌肤流连,仿佛月下新雪。

嗯。雪。

“他”是他的雪。

明知不该此刻触碰,偏想拢入掌心呵化。

“各司其职,各尽其德。”赵斐接过“他”的话,“哲人治世,武士戍边,庶民力耕,乃天道也。”

世家子的腔调,字字铿锵。

炭笔又再沙沙刮过纸面。

“这般说来,”明桂枝抬眉:“贩夫走卒永世不得翻身?”笔尖在纸上落了个黑洞。

“岂非不公?”她认真问他。

船身轻晃。

河浪叩击船舷的节奏,和应赵斐心跳。

“他”……并不认可柏拉图的理念?

“虽则不公,却最有效。”赵斐声音沉了三分,“若人人妄图越界,天下必乱,反致一事无成。”

明桂枝直视赵斐良久:“我不认同。”

“你不认同?”

“嗯,”她唇间吐出那句大逆不道的——“王侯将相宁有……”

“慎言!”赵斐截住话头,“昆玉,天命不可违,况且,”他放轻声音,“我们谈的是治一国、一城,济世安邦,首重安稳。”

“允书。”

她引他至舷窗边。

甲板上,船工勒紧缆绳,调□□向,背脊在月色下泛着血痕。

“可有人问过这些肩膀……”她指尖轻叩窗棂,“更擅扶犁。还是执笔?”

“栖云雅阁那跑堂,你记得不?”又指远处岸边:“倩娘每日差他采买,十数样货品,有斤有两,有零有整,他心算即得总数,这般头脑,却要端一世茶盘?”

河风掠过,她声音更锐:“城南贩夫走卒中,未必没有能著《齐民要术》的贾思勰,能写《千金方》的孙思邈。”

“明珠蒙尘,最是可惜。”

明桂枝眼底有光,是他最贪看的那种。

“济世?先要拂尘。”

河风撩起“他”鬓边碎发,有几分似《世说新语》里那些扪虱而谈的名士。

赵斐一颗心突然重起来,坠得生疼。

他原以为明昆玉与自己一般务实。

谁知……

竟是个耽于空想的狂生?

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想说“痴人说梦”,想说“书生误国”。

想与“他”理论。

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劝住他:不要说,不要再说!

何必再问?若真是道不同……

若真的……

那这运河上的夜话,便成了最后的交心。

可神差鬼使地,他还是开了口。

“朝廷取士已有科举,还不够?”

“科举?”明桂枝踱回案边,寥寥几笔画了个三角,“千万人挤一座独木桥!”

赵斐声音不自觉阴沉:“你有何高见?”

话一出口便自厌。

何时起,他赵斐也成了那等清谈客?

竟陪着说这些镜花水月。

明桂枝将宣纸竖起,展示给赵斐。

炭笔勾勒的三角形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你看这‘金字塔’,万人供养一人。”笔尖指向向底层,“而这些人,连识字都是奢望。”

赵斐盯着那尖锐的角,心里一寒。

它尖得似把匕首。

“更可怕的是——”

炭笔“唰”地划破宣纸,金字塔应声断裂。

“你以为中了个状元、榜眼,就永远在上层?一辈子高高在上?”她冷笑,“哪天这塔塌了,你我都是垫底的泥沙。”

赵斐盯着那三角形的塔不语。

这话,说得轻巧。

谁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可古往今来,哪艘船不是踩着万千骸骨前行。

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叫田里扶犁的、市井算账的来指点社稷?

“橄榄形状的,才稳妥。”明桂枝仿佛在回答他。

“橄榄?”

“嗯,橄榄。”

新铺的宣纸上,炭笔游走出圆润轮廓。

“尖两头,厚中间。”

笔尖轻叩中部:“让富农、商贾、工匠做那中流砥柱。”

赵斐思索片刻,剑眉轻挑。

妙是妙的。

“可是……”

空谈容易,难在执行。

“你再看回这‘金字塔’,”明桂枝指着原先的宣纸,“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万一哪天……”

赵斐望着她发亮的眼睛,轻轻叹气。

他何尝不知此话在理?

四年前淮河决堤,他父亲被遣往赈灾,饿疯了的灾民冲进衙门……

至今,他父亲每每说起仍面色发青。

赵斐凝视她杏眸,轻轻叹了口气。

“待底下火烧起来,”那人清脆的声线又响起:“那塔顶的琉璃瓦坠地,可会记得自己也曾是泥土?”

烛火蓦然一跳,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影。

“那你,”赵斐一开口,嗓音微哑:“有什么良策?”

“有,”明桂枝眉眼舒展,弯眉笑道:“首先,得把人力从田垄里解放出来,才能遏制土地兼并,让人人有地可耕。”

赵斐但笑不语。

人人有地可耕……

谁不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画的这新世界,比杜工部的诗还天真。

“觉得我痴人说梦?”

赵斐还是柔柔地笑。

做梦何妨?

长夜无垠,何妨容一梦。

与谁同梦才要紧。

“有愿景,总是好的。”他终是温声应道。

“横竖只是愿景,”明桂枝也朝他一笑:“那我不妨天马行空。”

“头一桩,”她提笔,在宣纸上分条列项,“设手工作坊,如织坊、纸寮、糖厂等,雇无地农户作工……”

“慢,”赵斐打断,“能进作坊的,本就不是纯农户,是工匠,不愁生计……”

明桂枝朝他眨眼:“妙就妙在此处,让扶犁的手,也能做工。”

“如何做到?”

“精细化分工,每道工序拆开,每人只做一道工序。”她举起手中宣纸:“比方说造纸——泡料的只负责泡料,煮料的只负责煮料,晒白的晒白,焙纸的焙纸。”

赵斐眉心微动。

“若订单量足够大,”她将纸一撕为四,“甚至可以李家铺子出售泡料,张家铺子出售煮料,何家晒白,陈家焙纸……”

“供应链!”赵斐立时接口:“你与我说过的。”

“他”朝他弯眉浅笑,如嘉许蒙童。

但赵斐仍不解:“这与田地何干?”

话刚落音,霎时恍然!

作坊争人力,工钱水涨船高时,谁还肯为三、五斗米俯首耕田?

届时,地主必然亦要涨工钱,长此以往,囤地无利可图,地价自会降下来。

他瞳孔微缩,如亲眼看见洪水冲垮堤坝。

明桂枝却已说到兴起。

“此外,手工作坊之间若相互竞争,工艺自然精进。州府该办学技能的书院……”

“数学好的,去学算账,手巧的学工艺,身强的习武艺……”

炭笔在纸上越划越快。

“理想国岂能是那般死气沉沉?”

“设蒙学,让孩童都识字,不放过每一株能成为参天大树的幼苗。”

她的眸光比星还璀璨。

“百姓,不该是砌墙的砖……”

“是让万物生长的土!”

赵斐望着她被江风吹飞的鬓发。

还是那般狂放不羁。

但恍惚间,他见到鲲的鳍,鹏的翼。

……

夜已深。

案上,烛泪堆成珊瑚礁。

船外渔火明灭,如未烬香灰。

“昆玉,该收拾了。”

赵斐其实不舍。

他多想继续这场夜谈。

天文地理也好,掌相命理亦可……直至天光倾颓。

可是,“他”眼底浮出乌青的影。

他不忍。

明桂枝懒懒应声,素腕一翻,图纸已成卷轴。

他收炭笔,她叠草稿。

动作行云流水,像共舞过千百回。

“这页要留么?”

“留。”

“平面图呢?”

“卷起了。”

“明日议程?”

“折角了。”

对白短促,在舱内碰撞,一下散在潮湿的夜风里。

“我先回房,”明桂枝甩给他一个背影,“倩娘又要唠叨我了。”

这刹那,赵斐心里有口浊气,猛地又堵上来。

“昆玉。”

他喊住“他”。

“嗯?”

“你们聊些什么?”

“和谁?”

“你和那妖妇。”赵斐紧盯“他”,不放过每一寸表情变化。

“是倩娘。”明桂枝依旧蹙眉纠正:“不是‘妖妇’。”

赵斐逼近两步:“她也能陪你谈柏拉图、谈《理想国》?”

明桂枝怔住,不懂他何出此问。

“她可懂得你的济世抱负?”赵斐眼尾发红,“看得穿你层层布局?”

“她……”

“说啊,”赵斐鼻腔发酸:“你与她,有什么可聊的?”

“我……”

“还是说——”赵斐闭了闭眼,“你们之间……”声音嘶哑,“只有床笫之欢?”

沉默,在舱内蔓延。

落在赵斐眼里,便是默认。

任他吸气又吁气,胸口还是堵得慌。

“这,这……”明桂枝耳尖泛红,“是我与她私事……”

她不知如何结束这话题,转身欲走。

赵斐猛一下攥住“他”手腕。

“□□的欢愉,能令你如此沉溺?”

“他”的手腕很冷。

如握寒冰。

赵斐却攥得更紧。

他不愿放手。

死也不放。

一想到片刻之后,“他”要与那妖妇耳鬓厮磨、红绡帐暖……

他便嫉妒得要疯掉。

“你这般贪恋皮肉之欢?”

指节发狠,在“他”腕间勒出红痕。

“嗯……”明桂枝吃痛挣扎。

赵斐眼底骤暗。

“他”承认。

原来清风明月,也耽于俗欲。

“若你真喜欢……”

他突然将人拽近,气息灼热。

“我也……”

我也可以。

……

旬宣街的面摊支到三更。

傅融指节叩着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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