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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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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气凝滞,江风莫名停顿。

官船舱里极闷,几乎透不过气。

烛火慵懒,将几张面孔映得更显阴沉。

赵斐左脸从颧骨下方肿起一块,淤青深得如染了墨。

他绷紧下颌,眼风似冰刃,直刺斜对面的关倩兮。

关倩兮倚着明桂枝坐。

她怒气难消,大口大口呼吸。一双绿眸瞪着赵斐,眼中火星四溅,随时要扑过去撕咬他一口。手抱在胸前,指甲掐进绯色披帛,掐得指节泛青。

明桂枝坐在窗边,魂不守舍望窗外,时不时抿一口茶盏,其实杯中早空了,却浑然不觉。

“哎,哎,允书,你别动”

方靖发髻都来不及挽,披头散发,鬓角凌乱。他手里攥了块绉帕,裹着剥了壳的热鸡蛋,胡乱在赵斐伤处按揉。

“啧,肿成这样……咱们后天就到杭州,这副尊容,你如何见西湖娘子?”

赵斐没应他。

“好,好……也罢,娘子不见,你总要见府衙大人吧?人家看你这淤青,还以为你与人争风吃醋,厮打挨揍呢。”方靖顺着他毛捋,继续唠叨。

赵斐冷冷偏头一瞥,方靖手腕一抖,鸡蛋险些滚落。

“嗨,你们说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刚做梦,不,好梦正酣——太白楼的东坡肉肥腻香腴,八宝鸭勾人魂魄,绿茶虾仁颗颗剔透……正要大快朵颐,就被你们吵醒了,摔碗扔碟的,扰人清梦,扰人清梦!”

他自顾自絮叨,喋喋不休。

方靖犹自絮叨,绵绵的牢骚声不断,伴着烛火偶爆的微响,室内气氛愈发沉郁。

赵斐目光阴鸷,在关与明二人脸上、紧挨的肩臂掠过一转,眸色沉似深潭。

关倩兮下唇紧咬,似要迸裂。

方靖挠了挠头,打破这僵劲儿:“允书,你得敷敷,不然明儿肿得没法见人。”

他把鸡蛋递过去,赵斐没躲,但也没接,害他的手尴尬停在半空。

半晌,只得缩回手,将热鸡蛋草草包在布中焐着。

“咳,咳!”

方靖笑笑,耐着性子哄赵斐道:“允书,你这伤怎来的?……莫非撞了门框?不该呀,”他咂咂嘴,笑着打趣说:“官船的顶,我量过,没那么矮。”

除了他,没有人笑。

也无人接话。

比方才更尴尬。

半晌,赵斐眼神冰锥般,兀自钉牢斜对面的关倩兮。

一声短促的冷哼,下颔微抬,吐出的字句淬着毒,刮耳。

“被狗咬了。”

“咬你活该!”

关倩兮骤然击案,一下起身。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斐,气得声音都在抖:“就该咬死你!赵斐!你竟敢——”

竟敢勾引我的昆玉!

竟敢表白?

不过欲、念罢了,不过是见色起意!

不过求而不得。

他有什么资格表白!

要不是她及时赶到,正好听到……指不定,指不定昆玉就被他瞒骗了!

气煞人也!

这混人!

天知道她多想骂更难听的,可是……

可是!

这不就在昆玉面前点破他的心思?

他想得美!

关倩兮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从牙缝里挤出:“赵斐!你个卑鄙小人!龌龊!下作!”

“妖妇,”赵斐不让她,却也没与她谩骂,犹自端坐如磐石,气势凛然:“你掌掴朝廷命官,依律当脊杖三十,枷号三日。”

“你下流无耻,枉作朝廷命官!”关倩兮嗤笑,欺近一步,指端几乎点到他鼻尖。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黄道吉日不成?”

舱内火星四溅。

方靖夹在两人中间,手里的鸡蛋早凉了。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架劝不得,劝不得。

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

“昆玉,”方靖朝明桂枝努嘴:“哎,昆玉!”

看“他”没有反应,方靖又用胳膊肘轻碰。

明桂枝徒然转头,一脸茫然。

“昆玉,你倒是劝劝。”方靖压低声音。

“我……”

明桂枝看着眼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张口想劝,目光不由飘向赵斐。

那人薄唇开合间,她忽又想起那句未完的话……

——若你真喜欢,我也……

赵斐原本想说什么?

那么认真、急切的表情。

也怎样?

我也什么?

我也服了你?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很好奇那是什么滋味?

我也……

——“哐”!

掷杯声再次唤明桂枝回神。

“妖妇,你血口喷人也要有个限度!”赵斐霍然起身,他脸上原就红肿未消,此刻更添三分狰狞。

“哎哟哟!赵大人好大的官威,哼,可惜全用在恐吓良家女子上。”

“良家女子!你是良家女子?”赵斐冷笑,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嚣张跋扈,贪慕虚荣,你扪心自问己,你配不配得上昆玉?”

“我若贪慕虚荣,早拿你的臭钱走人。”关倩兮翻他一个白眼。

“你嫌银码不够!”

“阴险小人!”她尖声骂他,“赵斐,你自己掰掰指头算算,你暗中作梗多少次,想挑拨、拆散我与昆玉?”

“我哪次成功了?”

赵斐被戳破痛处,此际狼狈与怒火迸发,口不择言。

“你如此清楚我手段,可见你也不干净,你也阴险!”

“哦哟,大伙儿看看,瞧瞧!”关倩兮唇角一勾,得意道:“有人哪,鬼拍后脑勺——不打自招了!”

“你!”

“你自己也承认了对吧,阴险小人!”

赵斐面色一僵,自知失言,却仍冷冷道:“彼此彼此。”

“别,什么‘彼此彼此’?”关倩兮讥诮道:“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赵大人更胜一筹!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哼!”

“我再道貌岸然,亦好过你,把狐媚当本事!不知廉耻、心机深沉……就是你,带坏了昆玉!”

“呐,论含血喷人,你赵大人也不差嘛!”

“妖妇!”赵斐声线里有压抑不住的恨意:“昆玉原本何等光风霁月,心怀天下!自从你出现,他就……他就……”

赵斐一下顿住。

那些“沉迷女色”、“耽于逸乐”的指控,定会伤及昆玉……

昆玉不过受她牵连……

但是,那妖妇一点儿也不无辜!

“是你,是你用狐媚手段蛊惑他!是你让他变得……变得耽于……耽于……”

他终究没能说完。

有些事,说不得。

明桂枝却眼睛一亮。

我也……

我也不会怪你,是那妖妇的错

他原本,是想说这句?

……

杭州,知府衙门。

巳时三刻。

天井里砖地漉漉。

卯时一场小雨刚过,砖缝积了水,映出灰白的天色,恰似淡墨。

往日这时候,傅大人早该坐在签押房里了。

他有他的老规矩——辰时一到,先沏一盏毛尖茶,任茶汤清亮,热气袅袅。

而后铺开公文,笔尖在纸上游走,写过一张又一张,纸页沙沙响。

若有人击鼓,他便搁了笔,整整衣冠升堂。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只是今个儿,内衙签押房半点动作没有。

衙差王胜蹲在廊下啃烧饼。

他是个老油子,他四十来岁,身材中等,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芝麻粒不时往下掉。

新来的张雷是个高个子的,他抱着水火棍站在一旁,不时抬头看天。

云层压得低,怕是要落雨。

“傅大人是看到快暴雨了,所以告假?”张雷问:“怕淋着?”

王胜嗤了一声:“扯淡!去岁七月,连日暴雨,西湖水漫到清河坊,傅大人还蹚着水来画押呢。”

“那是病了?”

“病?”王胜抹了抹嘴上的油,“前年腊月审盐案,他烧了两日,烧得满脸通红,愣是把糊涂账理得清清楚楚。”

张雷挠头:“莫不是家里有事?傅夫人她……”

“蠢!”王胜打断他,“昨儿个傅夫人还来送鸡汤,笑得跟菩萨似的。”

张雷皱眉。

王胜摇头:“猜不着,等老韩回来问问。”

“老韩知道?”

“我今早在旬宣街吃面,老林头说,昨夜傅大人同老韩在他那儿吃夜宵……”

“哦?”

“吃到到三更。”

“光吃面?”

“嗯。”

“得吃多少碗面才能吃到三更?”

“那得问老韩。”

二人正嘀咕,内衙签押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韩

恕拖着沉沉步子走出来,面色惨白,眼下重重两团乌青,一副行尸走肉相。

“老韩!”王胜惊得烧饼都差点掉了:“你几时回来的?”

韩恕充耳不,径直走到门边书柜,抓起一叠草稿纸,嘴里念念有词。

“一千三百两,六成……利钱假如三百……不对……利钱与首期共一千六百两,但是……”

王胜与张雷交换个眼色,双双缩颈。

怪。真怪。

窗边,风铃叮当作响,雨点已噼里啪啦砸下。

这场暴雨,似乎来得比预期早。

……

码头,蔡记茶寮。

此处环境虽然简陋,但胜在桌椅井然,茶碗干净。

江风裹着水边的鱼腥味,混入清澈茶香里,别有风味。

傅融原本感觉惬意,可是——

“啧!”姚仲德抿了口茶,拧眉嫌弃:“这码头破破旧旧的,肮肮脏脏,真碍眼!”

顾万芝与他碰杯,劝道:“忍忍,若非破旧如斯,这些地怎会如此低价?”

“按我说,杭州哪哪都比不上扬州,”卢景愉搁下茶杯,“码头比不上,城里比不上,吃的比不上,穿的比不上……”促狭一笑:“就连姑娘,也是远远不如。”

“讲句心里话,”梁厚嗤笑:“要不是咱攀上明大人这艘船,这杭州,我是打死不愿来,什么‘淡妆浓抹总相宜’、什么‘直把杭州作汴州’,偏偏那些没来过扬州的京城土鳖还行。”

卢景愉应和:“就是,那苏轼苏学士当年要是来的扬州,怕是就不愿回京了!”

众人大笑。

傅融也陪笑。

他拎着铜壶,挨个儿给这几个扬州商人添茶。

“卢兄,您这眼光,啧啧!绝了!”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买下码头东面那块地,它地势高,哪怕连绵大雨也不怕。”

“容老兄,”卢景愉摸着扳指,咧嘴一笑:“哪里哪里,多亏容老兄指点!”

傅融看他们红光满面地互相吹捧,渐渐找回这佯装作戏的乐趣。。

其实,偶尔扮个市侩小人,比端着知府架子痛快。

若是守一兄在此……

笑意徒然止住。

唉,守一兄。

他那不肖子孙。

傅融垂眼,深深吸气,才忍住叹息的冲动。

——“嘭”!

“哎,要我说,”旁边的郑昌融一拍桌,大声吼道:“干脆,咱去找钱庄借钱,把码头旁边的地全包了!”

“诸位,”傅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们在码头买这许多地……是有何用处?”

“容兄,”卢景愉接过他新斟的茶,朗声大笑:“你既是明大人的下属,那我们也不妨告诉你。”

“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咱们哥几个筹划的,是大宁有史以来最宏大的‘商业计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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