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宛陵城中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吃完了粮食吃老鼠、飞鸟,接着吃树皮、草根,最后甚至将铠甲上的皮革都吃尽了。
张敬的妻子舍身取义,自刎前请求张敬把自己的肉给士兵做军粮,这一举动感染了大家,太守许远知家中妇孺也自刎请求拿自己的肉劳军,就是这么艰苦的守城条件,张敬从没想过投降,他甚至还说服了一些西京军投降,帮着守城。
张敬麾下将领何明不日前奉命突围,他快马加鞭赶到新安,向新安守将刘衡求援,但刘衡畏战不愿意援救。
何明又向西都太守赵叔冀求援,作为一方太守,赵叔冀早就嫉妒张敬的才能,危难之际不从国家考虑,而以个人前途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不肯救援,但他很欣赏何明突围的勇敢,试图用美人和更高的官职招揽他到为自己效力。
何明不忘旧主,突破赵叔冀的挟制后扬天大叹:“我冒险突围,昼伏夜出,流转各地乞求援兵,张大人带领全城的人以命守城,宛陵刚被围城时有几万人,现在城中妇女老幼都被吃完了,你却不肯救援宛陵,还试图囚禁我,待贼兵平定。”说完,他转身张弓搭箭怒射赵叔冀的官帽,发誓道:“誓杀赵叔冀,这支箭为我见证。”
何明回宛陵的路上,新安守将刘衡还是给了他马百匹,新安城援军五千。
何明率军杀回宛陵,张敬听到城外的交战声知道是何明回来了,于是开门迎接。以五千士兵突入十几万敌人军中,最后得以入城的士兵只有两千余人,加上城中幸存的士兵也不过三千余人。
早在开战前,张敬已八百里加急将战事的信送往各个临近的城池和京城申都,如今听完何明汇报后,深知再无外援。
润八月,宛陵城中尚活着的士兵将领不足五百,并且饿的已经拉不开弓箭抽不出刀了。
终于,张敬等几千士兵坚守五个月的宛陵被李霁云十几万大军攻破,城破时张敬向申都的方向跪拜:“贼臣不救,孤城围逼,臣守城之计已穷尽,不能保全我瀛洲土地,岂敢求生?臣活着不能报答陛下,死后定变成厉鬼杀贼。”
他命令一半的士兵解甲,混入到百姓中,此番作为赌的是西京军不屠城,以保全性命。
李霁云欣赏张敬的智勇,想劝降他和他的部下,但无一人苟且偷生。
三日后,李霁云杀张敬、太守许远只等剩下两百士卒。
张敬不知道,当他求援信送达越都时,越都太守朱镐以八百里加急上书朝廷,但迟迟没有回复,朱镐知道不能再拖,不得已,只能私下整军,昼夜行军前往援救,同时,他向周围的太守发出檄文,请求他们共同救援,并八百里加急距离宛陵最近的西都太守赵叔冀,请求火速出兵宛陵。
赵叔冀收到张敬信件时,战事还不焦灼,便不肯出兵,后收到朱镐的檄文,也知晓了宛陵的战况,但他担心战事失败祸及自己,不肯进军,何明前来请求支援时,他又因妒忌张敬才能而拒绝搬兵。
距离较远的太守已经调拨了大部分的兵前去支援其他被围困的边境城池,虽然不能前来救援,但都一一回信说明了情况。
但宛陵之战死伤惨重,后方支援全部被西京封锁,这些信差几乎都殒命,李霁云让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宛陵城刚破三天,越都太守朱镐已率援军抵达宛陵,见宛陵惨状,悲痛之余将士们士气大振,交战一月后,皇帝传来密旨,痛斥朱镐擅自调兵,又命他撤兵。
君有令将不能不从,朱镐只得遵旨,后撤六里围困李霁云大军。
半月后,因两国欲缔结联姻,西京最尊贵的世稀公主将嫁来瀛洲,战事讲和,朱镐收到圣旨,心中虽气愤也只得再撤军十里,放李霁云大军回西京。
宛陵之战平定后,皇帝却一反常态,他并未贬斥朱镐,反而封赏他和其他参与守城的太守,同时又借此大封了几个贵族子弟,皇帝严惩赵叔冀,并追封张敬为扬州大都督、厚葬其和家人于鸠兹。
讲到这里,老头眼中已满含泪水。
“守城五个月,怕是从京城申都派援兵也早已经抵达宛陵了,张敬乃至于宛陵的将士和百姓,恐怕早就沦为了朝廷权谋者游戏的牺牲品,若我是张敬后嗣必定向皇帝讨个公道,争个头破血流,可惜......”纪梵狸叹气摇头道:“故事的结局,往往都是薄情的人风生水起,忠义的人挫骨扬灰。欲望形形色色,失望......如出一辙。”
这句话触碰到了老头的逆鳞,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怒火,一把捏住了纪梵狸的喉咙,老头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愤怒甚至有点破音,“张都督是守护瀛洲的英雄,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嘲笑张都督!”
纪梵狸的声音因为喉咙被捏住而变得沙哑:“我说的难道不对吗?何明,你定是不知道赵叔冀可是活到了寿终正寝。”
老头一愣,松开了手,纪梵狸跌落在地,老头眼神变得迷茫,声音低沉而颤抖:“你......认识我?”
竟然被纪梵狸猜对了。
纪梵狸忍住剧痛艰难的起身,“能从十几万大军中突围,何将军功夫实属上乘,赵叔冀这样的人招揽你,想必也是想要利用你一身的武艺为他自己保驾护航。昔日将军不杀赵叔冀,是因守城比杀人急迫,宛陵失守已成必然,若西都太守又暴毙,彼时群龙无首,那半个扬州可真就拱手相让给西京了,今日将军被困囚牢却不越狱,是因不想连累这牢房中的无辜人送死,将军大义,小人敬佩。”
纪梵狸朝他一拜,以示敬仰。
“但将军不像是嗜杀之人,为何对我痛下杀手?”
“当年宛陵城破时,张大人让我混在百姓中以此保下性命,我曾亲眼所见,那女人和李霁云一起并排骑马入的城,军中等级森严,若非左膀右臂信赖之人,怎能并骑!”何明指着纪梵狸,面部逐渐变得狰狞,“你和那女人相识,我会杀了你们为都督报仇。”
何明说完,逐渐变得迷茫起来:“可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白发苍苍,为何她样貌没有一丝变化。”
纪梵狸有些吃惊,君绾玉竟然还参与了当年的宛陵之役,难道她是西京人?她不是说她是安南人吗?
纪梵狸不知道在此场战役中君绾玉起了一个什么作用,但若真如何明所言,有她这样一个怪物一样的人在军中助阵,怕是那张敬再会排兵布阵也无可奈何,可君绾玉若真是为李霁云效力,凭借她的身手,张敬不可能可以支撑几个月。
张敬的死,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瀛洲水下的暗潮汹涌。
皇帝垂暮,却迟迟未立太子,他仍然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坐在那高位上,已经彻底沦为了朝堂上各个权力的提线傀儡。
那些世家贵族子弟,原本只是不起眼的角色,却以歌颂张敬的忠勇为名,展示所谓的才华和忠诚,皇帝权臣也都借此封赏的机会,重新划分朝堂权力的结构。
纪梵狸回纪府的两年,学堂的夫子刚好讨论到了各个王朝如今的格局。
可这些跟他纪梵狸有什么关系呢?他所求,不过一个小家安康而已。
何明问道:“赵叔冀怎么死的?”
纪梵狸答:“赵叔冀最后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荣归故里了。”
何明冷笑一声:“从西都太守被罢黜,又重新被委任到兵部侍郎,从权利的边缘到权利的中心,也算是升官了。”
“三年前,吏部侍郎纪笑庸不知从哪里得知赵叔冀喜欢童男童女伺候,从此两人经常有来往,半年前,赵叔冀告老还乡后再也没有来过纪府,不久前听说他家中已为他办了白事。”
“赵叔冀这么轻松的死了真的是便宜他了。”何明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和愤慨,他的眼神深邃而复杂的看向了纪梵狸,“小子,非常感谢你愿意倾听我这个老头子的唠叨,也谢谢你为我提供的信息,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至于你,内伤可是很折磨人的,我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这就帮你解脱。”
纪梵狸的心中一紧,他能感受到何明话语中的决绝与杀意。本以为撇清和君绾玉的关系,再加上自己之前的一番慷慨陈词,至少能让何明不杀他,没想到卷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和危险的局势中。
何明在黑暗的牢狱中被关了太久,仇恨和不公已经扭曲了他的心灵。
牢房中的蜡烛微弱的闪了闪,何明朝门口看去,黑暗的甬道深不见底,待侧回头,他浑身毛骨悚然,君绾玉不知何时已在他旁边。
她一只手放在何明的肩膀上,那力道压的他不得不单腿跪地,君绾玉俯视着他,脸上挂着笑,“足下,我们这层牢房内部,原则是禁止斗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