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很多年后,步唯再次回想起步婉的表情时,才彻底明白那天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用——步家大小姐已经做好了被役使的准备,反倒是他和步允的阻拦不合时宜。
他没拦下步婉,两个月后这位步家大小姐就被精细装点着送进了深宫,册了个贤婕妤的名分。
这两月里步允每日忧心忡忡,终于在站着送走长姐后一病不起,在卧房里日日被药草熏着。步唯几次想去探望,都被步平康拦在外头,说他一个小孩子家别去添乱。
只不过步小少爷心里门儿清,他爹不想步允与其他兄弟有太多接触——自己的混世魔王是表现在明面上的,而步允才是那个骨子里最叛逆的。
步唯安分守己了两个月,期间不过与周缜有过两次口舌冲突,均以自己挥拳示威而告终。
步夫人——步唯的娘是个实打实的闺阁大小姐,对武安侯的话是说一不二,也从未有自己的什么想法,菟丝花似的依附在步平康身上,平日里就是给步唯打打络子,嘘寒问暖两句罢了。
自从步婉走了之后,武安侯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隐约变了。步唯年纪小,说不明白个一二三,反正他那当英雄的念想只沉寂了半年,又浩浩荡荡地东山再起了。
纵使对父亲送走步婉有诸多不满,步唯的少年心性还是占了上风——他这位当过江湖大侠的爹做事一定有缘由,其中的秘辛也不消自己多问。
只有步允……步唯实在看不懂他。
他常常带外头的小玩意回来,趁着入夜翻进步允的卧房,和他日渐消瘦的三哥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情。
步允便半倚在床榻上,看步唯兴致勃勃地讲今日说书人嘴里的江湖,末了便笑着摸摸他的头。
“唯弟聪敏,定是能闯出一番大事业的。”
这话步唯听了太多遍,却怎么也读不懂步允寡淡微笑之后的含义。
大抵是第三年的冬月时分,武安侯府第一次收到了宫中步婉的消息。
也是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消息。
——武安侯之女,贤婕妤步婉不慎跌入寒池中,香消玉殒。
事情传回武安侯府时,步唯刚从外头捧了热腾腾的点心来,听闻此事后直接摔碎了一碟精致的糕点,白糯糯的点心在雪泥里滚了一圈,只剩下满地的脏污。
这并非是他浅薄的人生经验能承受得了的,但步唯当时脑袋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那深宫里到底有什么洪水猛兽,将她的姐姐这么轻而易举得吃了进去。
院仆战战兢兢地上来收拾地上的糕点,步唯呆愣愣地看着他们捡起脏掉的点心,心里突然被剜去一块似的空落落的。
他没法子很快作出什么反应,只能拽住一个院仆喋喋不休地说:“是谁来传的消息?宫里的人确认吗?什么时候的事?三哥他……”
步唯顿了下,而后猛地惊醒了。
“三哥——三哥他知道这件事吗!”
步允的身子好容易才见好些,这年冬天必须格外重视,不然落下病根了便是一辈子的事。
院仆小心翼翼地答道:“传信的小厮往正厅去了,不知道三公子他……”
步唯没等对方说完,便心急如焚地朝着步允的住处狂奔了过去。
他跑到一半,忽然觉着鼻子有些酸,冬日里的寒风吹得人面颊刺痛,武安侯府中从未给人这般冷寂的感觉——步唯便在这种刀子似的风里猝不及防地掉下眼泪来。
他边哭边跑,吃了一嘴的冷风,又想起步婉曾经和他说——跑得别那么急,吸了凉气要肚子疼。
短短一条路,步唯走了千百遍,临近步允住处时却忽然陌生起来。
他的三哥,病骨支离地撑着门扉,面色惨白地看着跑来的步唯,手指深深扣进木门中。
有仆从劝他快些回屋躺着,可身板薄得和纸一样的步允此时就像石山,谁来了都动弹不了一下。他睁大眼睛看着步唯,颤抖着张了张嘴,却失声了。
步唯来不及擦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就看见步允猛地弯下腰,将脊椎骨折断了似的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点殷红的颜色终于击溃了步唯,他脚下踉跄一步,几乎是扑到了步允身上——两兄弟就这么狼狈万分地一齐跌倒了,惹得周遭仆从闹哄哄地来扶。
步唯听不见什么动静了,他本来引以为傲的五感各自出家,抛下个了烂摊子。他抱着自己怎么也捂不热的三哥,觉得骨髓里都被冻成了冰,脑袋则搅成了一团浓稠的浆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听到步允的声音。
他说:“没事了,唯弟,三哥在这儿。”
“唯弟,你要跑出去,你要跑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
“去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步允压根也不清醒,这话甚至还带着阴狠的愤怒,步唯听得心惊肉跳。
他从来都不知道,武安侯府会这般冷。
……
步唯不晓得这件事步平康是什么反应,那段时间武安侯府上上下下寂然无声,就连洒扫的院仆都噤若寒蝉。
武安侯似乎是在朝堂里闹过一阵,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太后保不住步家的女儿,武安侯也只能做个跳脚的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