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灰黑色的云层遮住月亮,海面失了色,除了玩家所在的庇护所,一切都黯淡无光。
但总有人与这样暗色寂寥的夜晚格格不入。
【牧亮:露露姐,你看夜空,今晚没有星星。】
牧亮将帐篷上下的拉链拉得死死的,只露出一颗脑袋和两只手。
他趴着身体,脑袋抬到最高,一个多月没剪的头发让他与原本寸头模样的小混混形象截然不同。
额发遮着眼,他噘起嘴向上吹气,眼睛跟着向上看,盯着那几根黑色发丝划向夜空,然后坠落。
【邱露露:不是让你画辅助线吗?看什么星星?而且星星一直都在,只是因为大气层的折射才看不见而已!】
光幕上,与邱露露的聊天框里密密麻麻都是各种高中数学公式,看一眼就晕的那种。
牧亮扫过一眼,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两边耳朵,然后才点开语音。
顿时邱露露那明明偏甜美挂的声线如冬末里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起,在寂静的黑夜里远远荡开,甚至连嗡嗡响的扰人蚊子都退避三舍。
他承认,少年人嘛,对声音甜美、名字可爱、各方面又很厉害的女生会怀有一丝不该有的好感,但这么多天来的教学,他都快对“甜美”两个字ptsd了!
每每听到邱露露的声音,都仿佛在幻视他们学校最严格最凶的教导主任!
“明明声音那么可爱……”他怂怂地嘟嚷着,不敢把这句话发过去。
【牧亮:知道了知道了,在画了,是连AD线中间那条,还是连DE线的来着?】
他低下头,就着帐篷外的篝火火光,一手拿着把带刻度的长木片,一手握着根削尖的木炭笔,对着铅白树皮上的复杂多边形苦大仇深。
【邱露露:?】
邱露露先扣了个问号,紧接着又是几十秒的语音输出。
【邱露露:我是看你那天挺诚恳的,才会花这大半个月的时间教你,但你怎么回事?频繁走神,这种题型我教过多少次了?】
牧亮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听完对面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不敢再抬头找所谓的星星。
心里也泛起一股愧疚。
是啊,荒野求生游戏听起来多酷啊!
像他课间偷看的小说,不受重视的废材流男主获得奇遇,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当然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废材,只是不被受重视而已!
所以陡然间从那所压抑憋闷的半封闭式学校逃出,来到这座孤岛上,他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只知道他成了一只于天空翱翔的雄鹰,一匹于大地奔跑的烈马,身边没有如木偶般的老师同学,没有天天碎碎念抱怨的母亲,也再没有能圈住他的牢笼枷锁,他可以张牙舞爪地在无人海岛上肆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但他没想到打脸会来得那么快……
海岛没有淡水,他渴得差点一头栽进大海里,每天都在懊悔自己怎么没有保住那场临时雨存下的雨水。
要不是祁哥一步步教他蒸馏,他都没想起来这在化学课上学过!
还有飞文哥,会教他如何保留体力,节省能量消耗,还说过如果他们的岛离得近,就带上水和肉过来!
海岛其实不缺吃的,但他讨厌吃鱼,嫌挑鱼刺麻烦,他妈每次都得变着法儿给他做鱼吃。
但在这座海岛上,他惹得起的动物抓不着,惹不起的躲都来不及。
什么小说男主?会半夜被帐篷外的野兽刨土声吓到差点尿裤子吗?
天一亮,他就屁滚尿流地卷起帐篷逃命似的离开这块他视为风水宝地的宽阔地盘。
现在,他吃鱼别说挑刺,每根鱼骨他都会仔仔细细烤一遍,直到鱼骨中的鱼油渗出,然后嫌恶却又珍惜地丢进嘴里,嚼碎咽下,真正连渣都不剩。
这个游戏,这个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的丛林孤岛在一步步教他做人——
学不会就去死。
但他才刚18岁啊!
这样孤独、无助的荒岛生活,反而激发了他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求学欲望!
那一行行数学公式、一道道数学难题,每解决一道,就好像他活过了一天,连那么难的数学他都学会了,一定也能在孤岛上顺顺利利活下去吧?
牧亮从那天开始,就突然对数学较了劲,他死脑筋地暗示自己,一道大题就是一条命,每天晚上他都要为第二天的自己挣出一条命。
他突然咬紧牙,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先给邱露露认真道了歉,再缩回脑袋,塞了几颗酸到掉牙的野山楂提提神。
又从帐篷的角落里掏出堆了一指厚的树皮,那上面还压着一颗他最初用2积分兑换的篮球。
他轻轻扫过一眼,没有在那颗篮球上停留太多时间,邱露露说这个题型讲过很多遍,但他真的看不懂,干脆把之前做过的题全部找出来复习下。
今晚必须解决!
夜里蚊子多,夜鸟和树蛙也多,各种不同的声音交织。
邱露露觉得还挺热闹的,不像她的家乡,寒冬总是占了一年六个月,夜里既没什么人,也没什么除了寒风以外的声音。
她便一直想离得远点,去有人气又繁华璀璨的大城市,学习就理所当然成了最好的出路。
左手上的碳笔被磨得很尖,十根手指的指缝都是黑色的碳粉,落在光滑的青石板上时流畅得仿佛那些数字字符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般。
她常年兼职家教,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学生,比牧亮难教的大有人在,但她却总在他身上压不住脾气,大概是没给她交学费?
“啧。”
她停下笔,往铁皮炉子里塞了两块木柴,又往外挪了挪,身子微微探出庇护所。
抬头、看天。
果然如牧亮所说一片漆黑,每晚都能看到的星星似乎在今夜藏进了云层深处,视野所见只有她身处的庇护所散发着温暖的橘色火光。
就像深海上的灯塔一样。
她遥遥望了许久,然后缩回身子,野外有太多蚊虫,还是待在她的蚊帐里更有安全感。
邱露露的新人礼包除了手表、雨伞,就只有一个小巧的烧火铁皮炉子和一把剪刀,没有能作为庇护所的工具。
而她一开始搭的简易三角形庇护所自从漏雨后就不适合继续住人了,潮湿引来了太多多足虫。
有一次半夜醒来,红色的微小火光摇曳,她看到一条黑色蚰蜒从她身下铺着的树叶松枝穿过,那密密麻麻的步足每一对都极长,几乎堪比整条虫身。
那也是她在无人海岛上发出的第一声尖叫,第一个惊恐无眠的夜晚。
从那以后,她似乎与多足虫绑定了某种孽缘关系,即使拆了整个庇护所,也总会在身边各个角落发现其他多足虫的踪影。
这种情况直到兑换了蚊帐才变得好起来一点,至少不会有从她身上爬过的风险。
但长夜如此漫长,黑暗中任何细微的窸窣响动总在她心里不断滋生着什么,让她每晚都难以入睡。
也许,这种无助的孤立感才是他们这些玩家最大的挑战吧。
但直到有个笨学生突然找到她,请求她每晚抽出时间教他数学,她仿佛回到大学时兼职家教、做备课笔记的日子。很累但很充实,她可以靠自己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拥有一立足之地。
邱露露突然又提起碳笔,用一块沾湿的羽绒棉擦去今晚在青石板上写下的题目,然后画下一幅星座图。
【邱露露:偶尔也要劳逸结合,题先不算了,今晚我们来讨论星星吧。】
【牧亮:啊?】
【邱露露:啊什么?老师的话你不听了?】
牧亮盯着算了一半的题,然后放下笔,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坐起来,盘起腿,在帐篷上拉开一道细细的缝,清冷的风将夜吹出错落有致的黑。
天空依然一颗星星也没有,但随着那道声音娓娓道来,他仿佛看到一个英勇的猎人举着长矛,牵着两头猎犬,追赶大熊和小熊。
【邱露露:它们就是猎犬座、大熊座和小熊座。】
邱露露的声音在黑夜中像一支轻柔的曲儿,声声入耳。
牧亮认真倾听着,等了一会儿,好奇地追问。
【牧亮:那猎人呢?叫猎人座?】
“噗嗤!”
邱露露捂着嘴,脸因为憋着笑涨红了一片,大而圆的眼也泛着一层莹润的水光。
【邱露露:哈哈哈……】
牧亮听着那头的笑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嘴角却不由地翘起。
随着邱露露的笑声停止,她的声音又变回平常严肃认真的语气。
【邱露露:咳咳,猎人不是猎人座,它叫牧夫座,它有一颗最亮的星。】
【邱露露:牧亮,离开海岛后好好学习,我相信你也会是牧夫座里那颗最亮的星星。】
邱露露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牧亮突然抽了抽鼻子,抬起头,带着水汽的风悄悄浸湿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