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厅突然安静下来。
慕容沅捏着罗帕的手指微微发白,慕容蕴则低着头。
齐湛放下玉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长陵,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去郊外赛马?”
齐玥正要推辞,却见齐湛已起身更衣。
慕容蕴闻言眼睛一亮,正要开口,齐湛已淡淡道:“蕴儿难得来,留下来陪你长姐吧。”
待两人走远,慕容沅突然轻笑:“蕴儿可知,王爷书房里还收着长陵郡王十岁那年画的《春山图》呢。”
她指尖抚过茶盏边缘,“连我都不让碰。”
“姐姐!”慕容蕴急得去拉慕容沅的袖子,却被甩开。
慕容沅起身,“蕴儿。”她转身时低语,“有些心思,藏得再深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窗外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后半句话吹散在风里。慕容蕴怔站在原地,手中的罗帕已被绞得不成形状。
出了府门,齐湛亲自为齐玥牵来赤歌,她翻身上马时,他忽然道:“你腰间那块玉呢?”
齐玥心头一跳,下意识抚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今晨更衣时,特意将那枚玉佩收进了匣中,自那日被上官时芜拒之门外,她便再没佩戴过。
七叔竟观察的这般细致?
“收起来了。”她声音很轻,落在风中,像未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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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场尽头的山峦被夕阳染成金红色,两匹骏马一前一后掠过起伏的草浪。
齐湛的骑术极佳,始终领先半个马身。疾风中,他回头望向齐玥,“跟上来!”
齐玥扬鞭催马,却见齐湛突然勒住缰绳,她急忙停马,险些撞上。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看清齐湛睫毛上沾着的草屑。
“七叔……”
齐湛的视线在她颈侧停留一瞬:“你心里有事。”
“是有了心上人?”
这不是疑问,而是断言。齐玥看见他眼底映着最后一缕日光,像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垂下眼睫,却想起今晨立在院门外时,看到的那抹若隐若现的月白身影。
“没有,七叔忘了?我那日便说……”
齐湛忽然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眼角的细纹在夕阳下显得更深,那笑意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了然,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长陵,”他嗓音低沉,像是叹息,“你从小就不会说谎。”
她怔住。
齐湛已调转马头,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寂。
“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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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来,南明王府的灯盏也高亮起来。
书房内,上官时芜执笔的手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悄然坠落,在“藏”字最后一笔处晕开浓重的黑。
“小姐,用些冰酪吧。”禾桔轻手轻脚地放下碗,乳白的酪面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放着吧。”她搁下墨笔,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叩,声音极轻,却像是敲在自己心上。腕间的伤口反反复复,就像她不该有的念头,越是压抑越是灼人,即使练字也静不下心。
禾桔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郡王今日……午时去了安广王府。”
窗外的竹叶突然沙沙作响。上官时芜端起瓷碗,酪面映出自己破碎的倒影,模糊不清,如同她此刻难以言明的心境。
“还有呢?”
“用完膳又去了郊外。”
禾桔的声音越来越低,“方才……方才听侍从说,说有人见安广王带着郡王去了望月楼……”
瓷勺撞在碗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望月楼,洛阳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连檐角挂的红灯笼都比别处艳三分,像是刻意招摇的媚眼,勾着过路人的魂。
“是吗。”上官时芜放下碗,“郡王年纪不小了,是该见见世面了。”
她重新执笔,却写坏了第三个“静”字。墨迹蜿蜒如蛇,爬满整张宣纸。
“小姐……”禾桔突然惊呼。
笔管已被生生握断,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滴在“静”字上,宛如雪地红梅。
上官时芜望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想起端午系五色缕时,指尖感受到的脉搏。那么鲜活的热度,此刻正被望月楼的笙歌缠绕,被陌生人的指尖触碰。
她如何静得下去,如何藏得下去!
“让时安来。”
月白襦裙带翻案头笔洗,墨汁泼洒如夜雨。
上官时安匆匆赶来时,看见长姐立在满地狼藉中,掌心鲜血淋漓,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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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望月楼,门前红灯高悬。
“啪——”
上官时安手中的折扇狠狠敲在马鞍上,他翻身下马,月白锦袍上都沾满了灰尘,发冠也歪了几分。
若不是长姐那副要吃人的模样,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种地方。
“这位公子……”
鸨母扭着腰肢迎上来,却在看清他腰间玉佩时变了脸色,“哎呦,是上官公子!可安广王吩咐了……”
“滚开!”
上官时安用折扇隔开那涂着丹蔻的手,扇骨上立即沾了层黏腻的胭脂,他嫌恶地甩了甩扇子。
楼内笙歌扑面而来,混着脂粉的甜腻,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三楼雅间传来琵琶声,他踹开门,却见几个醉醺醺的官员搂着歌姬,哪有齐玥的身影。
“长陵你这个混账……”上官时安咬牙切齿地攥紧折扇,扇面上“风流倜傥”四个字被捏得扭曲变形。
咬牙切齿地爬上四楼后,他听得尽头厢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他猛地推开门。
齐湛独自倚在窗边,脚边躺着个摔碎的青玉酒壶。
“王爷好雅兴。”时安冷笑,折扇在掌心一敲,“不知我那位不成器的朋友……”
“本王记得,上官公子最讨厌这种地方。”齐湛忽然出声,靴尖还在拨弄着一旁的青玉碎片。
上官时安后退半步,折扇展开,刚好遮住自己骤然变冷的眼神:“王爷记性真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怒意,沉声道:“王爷,长陵在哪?”
“自然是已经回去了。”齐湛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
“王爷说笑也要有限度。”时安一脚踢开滚到脚边的酒壶残片,“今日分明有人看见……”
“看见什么?”齐湛突然起身,月白蟒纹袍角扫过满地狼藉。
“看见本王的车驾停在楼前?还是看见有人的马车停在偏门?”他指尖沾了酒液,在檀木案几上画出一道水痕,“上官时安,你姐姐教你的纵横之术,都就着酒咽下去了?”
“今日是下官失礼。”他后退半步,官靴碾过地上破碎的瓷片,“请王爷海涵。”
齐湛的笑声追着他踉跄的脚步。
踹开第七间厢房时,熏香正浓,纱帐后传来女子惊叫,直到翻遍四楼最后一间暖阁,上官时安才察觉月白衣袖早已湿尽。
他疾步冲向后院,草料和马粪的气息扑面而来。马厩里空荡荡的,唯独几匹陌生的马匹低头嚼着干草,哪里有赤歌的影子?
上官时安狠狠一拳砸在木栏上,指节传来尖锐的疼痛。
“长陵……你可真是害死我了。”他咬牙低语,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天知道他要如何向长姐复命,那双向来沉静如水的眸子,怕是顷刻间就会掀起惊涛骇浪。
厢房内,齐湛把玩着手中的玉杯。
“上官时芜,你也会慌。”
他将琼浆一饮而尽,突然反手摔碎玉杯。
没有人能抢走他的长陵。
即便是那个教长陵藏锋敛芒的女傅,即便她曾为长陵梳发更衣,即便她看向长陵的眼神里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温柔。
夜风卷着望月楼的脂粉香,从偏门处送进暗巷深处。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停着,车帘纹丝不动,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上官时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前。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清冷如霜的面容,上官时芜端坐其中,月白襦裙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幽光。
“长姐……”上官时安的声音卡了壳。他看见对方玉簪松脱,一缕青丝垂在苍白的颊边。这是他那个永远端庄自持的长姐从未示人的模样。
“说。”
时安深吸一口气,将折扇往腰间一插:“齐玥根本不在楼里。齐湛那厮在四楼独饮,还说什么……”
他忽然噤声,因为上官时芜的发冷的眼神。
“他说:你姐姐教你的纵横之术,都就着酒咽下去了?”上官时芜的声音比身上湿透的衣衫还凉,字字带着冰碴。
上官时安猛地抬头:“长姐怎知……”
望月楼的灯火在她眸中碎成无数星子:“从始至终都是齐湛设下的局。”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上官时安如遭雷击。
是了,那些刻意放出的风声,那些“恰好”被看到的车驾,甚至连鸨母那句未完的“安广王吩咐了”这句话。
每一环都严丝合缝。
是引她前来的局。
是试探她底线的局。
更是……要她自乱阵脚的局。
上官时芜突然卸了力气。
还好,至少她的阿玥不曾来过这腌臜地方,这个念头像一剂良药,稍稍缓解了她胸口的绞痛。紧绷的肩线松懈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里衣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背上。
“回府。”
上官时芜靠回软垫,沉香木的气息渐渐弥散,却压不下心头翻涌的酸楚。
齐湛这步棋下得狠辣,要的就是她方寸大乱,要的就是她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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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
子时更鼓穿透宫墙寂静,齐浔的朱笔奏折上洇出浓重墨点。腕间玄色龙纹衣袖沾了墨渍,案头堆积的密报中斜插着半碗冷透的药膳。
齐浔处理完大半政务后,斜倚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的奏折,目光落在奏折。
内侍总管躬身立于一侧,低声禀报着近日的动向。
“南明王府那边,如何了?”齐浔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
内侍总管头垂得更低:“回陛下,上官女傅近日早出晚归,长陵郡王每日晨起便去南明王府,却始终未能得见。”
齐浔轻哼,“他倒是执着。”
那日国子监,上官时芜对齐玥的疏离冷淡,还有齐玥眼中掩不住的失落他都看在眼中。
“朕这侄儿,在儿女情长上……”话未说完,齐浔突然咳嗽起来,指尖渗出点点猩红。
内侍慌忙递上帕子,齐浔却摆摆手,目光落在染血的帕角,“去查查,常阳王近日都见过什么人。”
常阳王如今虽称病不出,却仍是朝中不可忽视的存在。他与上官时芜的婚约是先帝所赐,而南明王手握兵权,这桩婚事背后牵涉的,从来不只是儿女情长。
齐浔眸色渐深,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传朕口谕,明日巳时,朕要亲临国子监听讲。”
“是。”内侍总管躬身退下。
齐浔望向窗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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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的国子监异常安静。
“女傅。”少年太子突然出声,“这句:君子藏器于身,何解?”
她正要作答,殿外突然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
齐浔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刺得人睁不开眼,所过之处跪倒一片。
考校太子齐璋功课时,他的目光不时扫过殿外回廊,那里本该出现的身影迟迟未至。
直到《谏太宗十思疏》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状似无意道:“上官女傅今日脸色不佳。”
太子呈上笔墨的手微微一颤,砚台中溅起一滴墨。
待太子退下,阁楼四周的竹林缓动。
“女傅近日辛苦了。”他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太子能将课业倒背如流,可见教导有方。”
上官时芜垂首而立,她交叠的双手纹丝不动,“臣女分内之事。”
“朕听闻,长陵郡王近日频频造访南明王府,却屡屡吃闭门羹?”
上官时芜神色如常,“臣女近日忙于准备皇子功课,实在分身乏术。”
“是吗?”齐浔轻笑,目光落在她腕间的纱布上,“朕还以为,女傅是刻意避嫌。”
上官时芜抬眸,